佛说：因为相欠才会相见

近几年，忙碌异常，每天的忙碌不相似，疲惫却雷同。因为工作原因，会接触到各色各样的人，体会不同人生。今天的故事就是一个朋友讲的，他个人的人生经历也足够精彩，今天先讲的是他的三爷爷的故事。

以下用第一人称叙述。

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兄弟四个，父亲排行最末，爷爷那辈兄弟六个，我爷爷也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两辈下来，年龄差距大，导致三爷爷的年龄跟我父亲相仿，只年长个几岁。加上三爷爷结婚晚，所以他家里的孩子比我们年龄还小。

三爷爷在我记忆里，从来都是知识分子的形象，长得不输现在的明星，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在大家都是破衣烂衫三层补丁的时候，三爷爷一身中山装，胸前别着两支笔，妥妥教授形象。

可他不是教授甚至连老师都不是，他的职业和外在形象实在大相径庭——他的身份是杀猪匠。没错，就是杀猪的。

三爷爷小时候是上学的，但不知怎的受了刺激，精神有时候有些不太正常。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活在现实中的，因为没见过三爷爷犯病，他平时待人接物挑不出一点错，长得又好，所以大家都淡忘了他其实是有精神疾病的。

那时候国家政策给身为残疾但能识文断字的他，颁发了杀猪证，村里只有他杀猪是合规的，且每次杀猪能得些报酬，还能得点猪下水，这对当时头拱地挣几个工分的家庭来说，他家算是小康了。因为有杀猪证，平时还会杀羊，再拿去去卖，也能挣一部分，所以虽然家里陆陆续续生了六个孩子，但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没人说得清三爷爷年轻时候是怎么受的刺激，也不知道他发病的频率。变故就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那是个秋天，玉米的穗子像山羊胡子似的，风是柔的，天空蓝得像是倒挂而起的湖泊，在浓郁的蓝色中间，一片片白云有秩序地排列着，仿佛是神灵摆下的棋子，丰收的季节即将到来。

临近中午，劳作的人们陆续回家，三奶奶擀了杂粮面条，再捣点蒜，中午就这么吃点就行。

三奶奶盛饭，让三爷爷在旁边捣蒜。石头做的捣蒜锤一下下撞击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把三爷爷撞进了梦魇中，他拿起蒜臼子就砸在三奶奶头上，一下一下，杀红了眼似的。

直到血流成河，在这一片红色中，三爷爷睁开眼，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和已经死去的老婆，他才如梦初醒，抖如筛糠，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大喊：“我杀人了，杀人了！”

动静引来四邻，大家看他满手血一开始还以为他说杀羊了，而后在他疯魔的脸上，还有门口逐渐涌出的血流中，众人又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邻居们步履踉跄冲进三爷爷的家里，看到三奶奶的尸体时候便知已无力回天，慌着把我父亲喊了来。

因出了人命，上报公社，公社随即报了警。

三爷爷自出来就安静蹲在一边，众人担心他再伤人，就把他手绑了起来，他也不挣扎，愣愣的似半梦半醒。

后来警察来了，给三爷爷上了手铐脚链带走了。

可家里的丧事还是要办的，因人是横死，加之天气又热，停灵两天，便准备下葬。父亲张罗着去买棺材，别人不愿意卖，父亲许诺给一棵大杨树让他们再重新打棺材，别人才肯卖了。

第三天，三奶奶就匆忙下了葬。这个家死的死，关的关，还有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无所依靠，最后父亲把他们都接到了我们家，哪怕是吃糠咽菜，给孩子们一口饭，不至于没人管饿死。

第四天，警察又来了，家人不知道出了啥事，心想人都抓走了，这是又是咋啦？警察问三爷爷回没回来，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最后父亲问警察同志，是出什么事了，说三大爷不是被抓走了吗？警察这才说三爷爷昨晚上越狱跑了！

后来警察又去家里搜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走的时候让我们看到人后抓紧上报。警察走后，我们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甚至老宅那边都搜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人。一家人心事重重挤在炕上睡下了，想着第二天还得再扩大范围去找找，别再伤了人。

秋天的清晨，微凉，阳光慵懒地洒下来，洒在摇曳的庄稼上，洒在饥肠辘辘的我们身上，洒在那座新起的坟上，也洒在了哀哀哭泣着还戴着手铐脚铐但已断掉的三爷爷身上，以及，本已入土为安的三奶奶身上……

早起的邻居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一嗓子没嚎完，就晕了过去。邻居们聚拢过来，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家踌躇不敢上前，一是怕三爷爷再伤人，二是心底的恐惧。

原来三爷爷跑了以后，怕被抓到，便躲在坟地里一天一夜。

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三奶奶的墓地，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树影婆娑时，就着清冷的月光，挖了坟。无人知道那时候已经清醒的他，在那一天一夜望着新起的坟是什么心情，也无人知他为何要把尸体再挖出来抱回家。

三爷爷拆了大门的门板，把三奶奶放上去，就这么流着泪呆呆看着，哀哀哭泣，嘴里一直重复：“我怎么把你给伤了啊，怎么死的不是我啊，我怎么就犯了病了，我就是想再看你一眼，送你一程，我对不起你啊！”大老爷们哭得眼泪鼻涕横流，伤心至极，闻着动容。

大家害怕三爷爷这个现在的杀人犯，但我知道他从不打我们这些孩子，于是壮着胆子上前去劝说“三爷爷，你过来吧，你来我这边。”突然，三爷爷的身体一阵抽搐，表情痛苦，自己用手死命抓住另一只手，跌跌撞撞跑到一棵树前，双手紧紧抱着树，嘴里喊着：“快！快把我捆起来，我要犯病了！”大家手忙脚乱把他捆了起来。

这时，警察也到了，重新给三爷爷戴了手铐，把人铐走了。家里也又重新操持着把三奶奶再次下葬。

那个年代杀人犯只能直系亲属探视，我父亲也无法去探视，只知道最后因为精神疾病加上家里还有六个孩子要养，三爷爷被判了10个月。

就此，三爷爷在监狱里接受精神和身体的改造，我家原本的孩子加上三爷爷家六个孩子，一共十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可想而知。为了活下去，我干了很多事，偷队里的粮食，进山打兔子，风餐露宿头顶星光去偷着卖东西，双脚磨出血泡，跌爬滚打度过了那艰难的10个月，具体的就在这里先按下不表了。

三爷爷出狱后去家里接回了孩子，回到了那个已经物是人非的家里。

晚上，三爷爷支使孩子去家里喊了我父亲过去，看父亲进门就说：“去，把家里所有门都关上。”三爷爷话不多，但是只要说事，就是正儿八经的大事。

那时候家里都是炕，孩子多的会在主炕上再接个短的炕，我们叫拐子炕，孩子睡在上面，三爷爷递给父亲一把锤头说：“砸开它。”父亲内心惴惴不安，但还是照做了。

一顿打砸后，尘土飞扬，父亲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后，张大了嘴：钱！全都是钱，满满一炕底的钱！

通宵未眠，俩人点完了钱，一共1万多元！是什么概念呢？那时候万元户都基本还没有，几百元就能买套房子，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三爷爷说这钱是他这些年杀猪还有自己杀羊一点点攒下来的。三爷爷说，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就拿1000块，剩下的都给你，孩子也就拜托你了，至于钱怎么用，但凭你支配。

三爷爷做的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父亲也知无法劝说，便由他去了。

三爷爷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归期，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个生养的地方。

有了三爷爷留下的这笔钱，我们终于不再挨饿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波澜不惊过了下去。

时光荏苒，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了又一个轮回。一天早上，树上的喜鹊喳喳叫个不停，母亲说，这喜鹊从来没这么叫过，是有啥喜事吧。果不其然，接近晌午，村东头的二柱子一路跑来喘着粗气喊：“快，快，三爷爷回来了！”

黄土滚滚，一路风尘的三爷爷进了院子，手里扯着俩小姑娘，一个看起来五六岁，一个三四岁，旁边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因为看起来俩人年龄差了二十多岁，院里的人互相望着对方，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又该怎么称唿。

这时候三爷爷说话了：“这是你们三奶奶。”尽管大家内心震惊，但也作足了礼数。

一阵寒暄过后，家族女眷带着三奶奶和孩子去收拾屋子了，三爷爷给我们说了这些年他在外的经历。

最开始三爷爷拿着1000块去了四川，投奔了他的一个朋友。那边靠山吃山，周边大部分人家都靠采石为生，三爷爷去了后也跟着朋友加入了这个营生。煳口罢了，经不起挑剔。采石的活儿很苦，磨得双手起血泡，反反复复后终长出了厚厚的茧。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过下去，如果能这么平静过下去也好，但人生没有如果。

一天，意外发生，三爷爷的朋友采石时不慎从山上滚落，摔得严重，大家七手八脚把人往家抬，那朋友撑着一口气到了家，他拉着三爷爷的手，望着娘仨，一双眼睛满含担忧和不舍，终还是咽了气，留下孤儿寡母三个人。

如果三爷爷就此离去，她们娘仨生计都困难，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留下来。三爷爷一个人出苦力，挣得费用拿回家养活这娘仨。可这活儿毕竟报酬微薄，肚子挨饿是常有的事，眼看就要揭不开锅，邻居出主意，说你是山东来的，听说你们那土地多，有地就能产粮，就饿不死，你们回山东吧，闯一闯估计还能活下去。

这家人娘家妈妈也想到了这一点，就跟三爷爷商量，虽然年龄差得大点，但这么跟你回去，名不正言不顺，你若愿意，你俩搭伙过日子吧。这么些日子处下来，我看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娘仨就都托付给你了。

三爷爷一生不会做趁人之危之事，应下也是为了这娘仨能活命。俩人就这么搬到了一处，相依为命，后来日子久了，就有了肚子里的这个娃娃，四人便踏上了回乡之路。

此后，三爷爷展现了他的超强的眼光。家里孩子六个加上小三奶奶带来的俩，还有后面生的，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孩子也在长大，不能再睡在一个炕了。实在住不开了，恰好这时村里小学搬迁，三爷爷出手买了下来。那可是将近四亩地啊，着实惊掉了大家下巴。

三爷爷钱哪里来的呢？之前拐子炕里藏的钱，我父亲没花多少都给他存着，加上他把四川那边的家都处理了，这才买下了这处院子。后面三爷爷的这些孩子都几处房子住，也是得益于这处院子。因为我们这里在后面的城市规划中，成为了市中心，一朝拆迁，大家的生活都有了保障。

三奶奶安顿下来后，改革开放，鼓励个体工商户，四川女人能干，三奶奶在街上开了个早点铺，因三奶奶年轻，实际年龄也就长我几岁，大家都觉得辈分虽在那，但威严不足。

三奶奶立了个规矩，只要是家里的孩子，早上不准去别的摊位吃饭，都在自家铺子里吃，分文不收。经年累月，三奶奶照看着早点摊，也照看着这些一茬茬的孩子们，也收获了敬重和威望。三爷爷故去后，她依然守着这个家，家族里有啥大事小情，都有她操持的身影，谁家有难，她召集家里孩子们回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起渡过难关。渐渐地，她身上竟有了三爷爷说一不二的影子。

后来三奶奶跟我们说：这辈子跟了他，我不亏，开始是救命恩情，后面给我一个家，给我一个大家族，看重我，我敬他也爱他。

至此，三爷爷三奶奶的故事已落下帷幕，家族的故事还在延续。

人这一生，一路走来，会碰到各种人，能相伴一程，已是缘分，若能成为知己，便是人生幸事。这辈子能遇到谁，发生什么，可能上辈子就写好了剧本。

佛说：因为相欠才会相见。

佛又说：人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的亏欠。愿我们，从从容容，面对生命中的每一次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