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

1.

小说或影视剧中，时常会有这样的人物，出场不多，戏份也不多，放在整个故事里好像微不足道，但仔细看来又会发现，这个人物在主角的成长和故事的推进上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艺术源于生活。生活中也常有这种情况，你与一个人只是短暂相遇，但他对你的影响却很深远。

2009年，我在QQ上认识了一位网友，他的网名叫流星。

我的网友很少，我从不主动加陌生人，有人要求添加好友，若是名字我不讨厌，我会添加上，先简单的聊几句，如果三言两语间让我觉得话不投机我会立刻删除。

刚加好友时和他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有一天我刚看完电影《人工智能》，他和我说话，正好这部电影他也看过，我俩就聊起了电影。

这部电影我非常喜欢。这些年我又看过好几遍。

那天说这部电影时，他说，人类从古到今一直都在追求永恒、权利、名誉、财富、青春，人希望这些都能永恒，人对于永恒有疯狂的迷恋，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永恒。

虽然那天他说的有些话我不太赞同，但那次聊天却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在那以后我俩时常会东一下西一下的闲聊各种话题。

看到这，可能有朋友会想，这样聊着聊着，会不会聊出暧昧的情愫。

这个还真没有。

首先我对他没有这种感觉，其次我也没有感觉到他释放这种信号。

我俩的聊天更多的是，他说他的事情，我说我的事情。今天他是主角，他说，我听，明天我是主角，我说，他听。

人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诉说的人。

至今我还记得他说的很多事情。

他的年纪肯定比我大，因为那时候他的儿子已经上初中，但究竟大多少我不清楚。

他在铁路工作，他父亲，他爷爷，也都在铁路上班。他说满洲国时他爷爷就是铁路工人。他家也在辽宁，是锦州还是营口我记不清了。

他说他父亲性格暴躁又没本事，在单位里受了气就回家拿他母亲撒气，他小时候常常看见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

他说母亲是农村姑娘，因为嫁了父亲才离开农村，但母亲没有正式工作，一直在车站打扫卫生。母亲在父亲面前总觉得矮三分，挺不起腰杆。

他说他有一侧眼角有个疤，那是他十多岁时，有一次父亲打母亲，他上去阻拦不让父亲打，父亲气急败坏，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就砸向他。

他说那次被父亲砸破头后他就想明白了，只有他变得强大，才能保护母亲。

他说当他把北京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拍在父亲面前时，他感觉父亲的腰杆好像瞬间就塌下去了几分。他说，那一刻，他知道，从此他在这个家里有了话语权。

他说母亲是个非常温柔和善的人。

以前家里还住平房，放暑假时他领着女朋友回家，每天女朋友午睡时他母亲就在一旁，边做针线活儿边赶苍蝇。平房不像楼房密封好，屋里时常会钻进几个苍蝇，想找又找不到，它又特别爱在人睡觉的时候落在人脸上。白天睡觉放蚊帐太闷，母亲怕女孩子睡不好，就守在旁边赶苍蝇。

他说算上他妻子他一共交过三个女朋友，母亲对每一个女孩子都那么好，每一个女朋友他母亲都满意，都喜欢，母亲说，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他说母亲对弟弟也是如此。

我说有这样的妈妈真幸福。

他说，是啊，有这样的妈妈很幸福，但这样的妈妈自己却很辛苦。

我也和他说过我家里的很多事情，我故事里写过的家族里的很多事都和他说过。

2.

他说火车站是个大舞台，那里汇集了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上演着人间万象。

他说过单位里很多事情，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当初听他说完，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人性的复杂。

他们单位有个因工负伤，下肢瘫痪的小伙子。小伙子出事前正在和女朋友筹备婚礼。出事后女方的父母不同意婚事，小伙子万念俱灰，一心求死。那个姑娘拿不定主意，左右摇摆。小伙子的父母闹到单位，让单位领导出面去做女方和女方父母的工作，他们希望姑娘先别和儿子分手，好让儿子有个念头活下去。

当时负责这件事的领导让他出谋划策。可他打心眼里觉得不该去劝姑娘，不能让姑娘跳这个火坑。因为那个小伙子腰部神经受到损伤，不仅下肢瘫痪，也失去了性功能。

但这件事不是他能决定的。

后来单位给小伙子分了一套新楼房，又把姑娘的工作调到了铁路上。那姑娘原来的工作没有铁路的工作好。然后姑娘和小伙子结婚了。

我问他后来呢。

他说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那姑娘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说孩子是小伙子的？

他说孩子是当时负责这件事的那个领导的，那个领导现在的职位已经更高。他说这件事是公开的秘密，单位里的人都知道。小伙子、小伙子的父母，他们也都知道，但他们都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些年单位对小伙子很关照。

他说，人，不要高估自己的道德，也不要低估自己的欲望，在真正面对事情时，人只会关注自己的利益，很难有人为别人着想。

他说完，我想了想，感觉还真是这样，这件事里的每个人，包括那个姑娘，他们都是一样的。

3.

有一次聊天时他说我应该练习着写写文章。

我说这怎么可能，我没学过，我不会。

其实我心里的想法是，上学时我连作文都不愿意写，还写文章，我不想，也不会。

他说写文章不是学的，也不是教的，写文章的关键是你得写。

我说我每天这么忙，我哪有时间写。

他说你看你这人，有时间在这闲聊，没时间干正经事。

看到这句话，我心里一下子就来了脾气，我想，哎呦呦，你以为你是谁呀，教训起我来了。

我说你管得可真宽，不劳你操心。

过了两三天，他说，我和他讲事情，思路清晰，表达完整，并且每件事情我都有自己的思考，理解和感想。他说写文章最重要的不是文笔，文笔只是写作技巧，文章的灵魂是写作者看待问题的视角和对世界的领悟，是把自己对生命的观察和体验用文字呈现出来。

他说我有这方面的潜力。

他说凡事都讲究时机，可能我的时机还没到，所以我对此也没有兴趣。他说做事情，还是要顺着自己的心来。

随后没多久我就去了婚庆公司。

婚庆公司很忙，琐碎的事情太多，有时要晚上彩排，我还要时不常的给主持人写稿子。我们主要做高端婚礼，有些主持人的台词太老套，我听不下去，就得给他们改。

那时候忙起来没有时间聊天，但我每次上网看见他在线上也会和他打个招唿。

后来有一个多月一直没见他上线，我还奇怪他忙什么去了。

一天我收到他发来的邮件。

他说母亲去世了。

他说母亲给他和弟弟带大了孩子，弟弟的孩子上学后，原以为母亲可以轻松几年，谁想到父亲又脑出血，随后偏瘫，母亲又开始照顾父亲。

他和弟弟要给父亲请护工，母亲不同意，让他们省点钱，母亲说他们的孩子还小，以后用钱的地方太多。

半年前父亲去世了，那时他还想母亲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上个月单位派他去南方出差两周，他想母亲一辈子哪也没去过，正好借这次出差的机会带母亲出去玩玩，不然平时他也拿不出这么多时间。

这趟行程母亲非常高兴，他也非常高兴，感觉终于为母亲做了点事情。

回程的前一天，他们在一处景点游玩，可能是雨天路滑，母亲从高高的台阶上跌落了下来。

他说，母亲就在他眼前，但他没有抓住，他没有抓住母亲，母亲像折翼的蝴蝶一样落了下去。

最后一句话他说，我没有抓住，母亲就这样走了。

看完邮件，我心里先是震惊。觉得，怎么可能。随后，又很难过。想问，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用了好长时间，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我只回复了八个字，不要自责，好好保重。

在那之后，我每次上网，发现他都不在线，也或者在线，他选择了隐身。

印象里在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

后来有了微信，微信更方便。再后来我发现我好久不上的QQ被盗号了，我的QQ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没时间，也懒得弄，没有QQ，我和他也彻底失去了联系的媒介。

和他认识，总共也就半年的时间，而且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认识，只是在网上聊聊天。但他是第一个，在没有看过我写的任何东西，在我对此都毫无兴趣的情况下，说我有这方面的潜力。

当时，他的话我并没当真，随后的很多年里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些话没有被我忘掉，我还能清楚记得，就说明这些话像一粒种子，已经落在了我的心里，只是在等待时机，生根发芽。

就像他说的，凡事都讲究时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能看到我写的我家族里的那些往事，也许他能认出我，在我印象中很多事情我都和他讲过。

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又在想，如果他能看到这篇，他肯定能认出我，因为这些都是他讲述的事情。

其实，看不看得到，认不认得出，都不重要。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在我的夜空中如流星划过，瞬间的灿烂后又消失无踪。

就像流星划过夜空，会给地球带来影响和改变一样，他也是我人生中的流星。

前几天我又一次看《人工智能》，影片的最后，当机器人大卫满怀幸福的躺在妈妈身边时，泰迪也轻轻地爬上了床，静静地坐在一边。

再次看到这一幕，我忽然觉得，这世间能真正永恒的，只有爱。

爱能穿越时间，空间，穿越生死，穿越物种。爱能影响被爱的人，也能感染看见爱的人。

就像他妈妈对他的爱，我能在他的描述中感受到那份温暖与美好，我的心也能在这种温暖与美好中变得平和，宁静。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能够穿越阴暗岁月的，永远是真，善，美，是爱。

最后我想说，没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可以找时间看看，虽然是23年前的片子，但非常值得一看。

祝大家平安快乐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