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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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说,她家院子里那棵美人蕉下面住着神仙,会保佑她健康平安,不会得那些瘫在床上拖累儿女的腌臜病,该走的那一天,会悄不声地在睡梦里笑着走。
绕村而过的韦河,她老人家看了79年了,头发稀疏花白,耳朵有些背,牙齿也快掉光了,装了满口假牙。但身体还算硬朗,能自己做饭,在院里种了一块菜地,禽蛋肉蔬菜能自足不说,儿女回来看她时,还能从院子里提走一袋子纯天然绿色无污染的蔬菜。
所以,对于儿女们多次让她去城里同住的游说,一概回绝,她说她在老屋里清闲自在,有老头子的魂灵守着,神仙陪着,她的日子过得乐呵着呢。
虽说不放心,但深知老母亲执拗的儿子,只得拜托隔了一排房子的我爸隔三岔五代为照顾一二。我爸让他尽管放心,只把妻儿照管好就行。
七姑是我爸干娘的大女儿,却是她家那个大家族中排行第七的女儿,她有两个伯伯,两个叔叔,家家都子孙繁茂。
而我爸自幼体弱,经常生病,爷爷担心养不活,算命的说要隔门槛,认干亲,找一户儿女众多的人家,沾沾福气,方能护佑他长大。
我爷爷和七姑的爹年岁相仿,又同在大队部,爷爷是会计,七姑的爹是贫协主席,关系不错,要了他们两口子的八字,找算命的合了。之后,腊月二十三,提着大公鸡和一应干果礼物,带着我爸拜了干爹干娘。
说来也怪,我爸从那时起,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脸色日渐红润,个头也窜高了。
过年时,我爸的第一个头都是磕在干爹干娘面前,回转来,才会给自己的父母磕头拜年。
当年,我们家所在的村在城郊,位置挺好。好多闺女出嫁不出村,就在娘家找大队部批一块宅基地,安家落户。
这和上门女婿也不太相同,盖房子是男方张罗的,钱也是男方出的。我们那里地理位置优越,离城近,工作上班或做生意都很方便,男方也很乐意有块地皮盖个小院自住。
城里不管是国企工人或是机关干部分的宿舍都不大,几口人挤住在十几平方的空间里,都是常事。所以,在木材库上班的七姑夫一点不介意,很大度地说,上门女婿又咋样,自己住着舒坦就行,管他人咋说呢。
七姑模样俊俏,村里人因了她排行老七,还戏称她是七仙女下凡,将来必能觅得好夫婿,让她过上天堂一样的好日子。
七姑夫是在庙会上遇见穿着白底粉花连衣裙的七姑,一见钟情,央求了父母前来说媒。小伙子在村里一露面,大家都惊唿,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才啊,和七仙女相配得很哩。
我第一次见到七姑夫时,他也就是30岁出头,可是却怎么也寻不到一点好人才的模样,满头白发,嘴角歪斜,流着怎么擦也擦不尽的涎水,任他多努力张嘴,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他的两只手像鸡爪子一样向内扣着,不时颤抖,两条腿细得像麻杆,哆嗦着,走路时,左腿往前迈一步,拉着右腿跟上来。
他的左前襟像婴幼儿一样用别针别着一方手帕,路过他的人会伸过手,举起手帕帮他揩去嘴角的涎水和鼻涕。
我们小孩子看见他又害怕又紧张,又还有一点好奇,有些顽劣的孩子会跟在他身后学他走路,甚至朝他吐唾沫,扔石子。
每每这时候,路过的大人都会大声喝斥淘气的孩子们,说,如果不是他,哪里还会有你们这帮小龟孙,谁要再欺负他,就告诉你们老子娘,使劲打你们的屁股。
我们家地处中原,上世纪75年那场大洪灾,我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七姑夫就是在滔滔洪水中扛木头为村人搭建浮桥,救助村人逃离灾区时,被湍急的水冲进河里,后又被冲散的木头击中的头,在水里漂了一夜之后才被救起。
当时医院也是一片沼泽地,根本不具备手术条件,转院时道路阻塞,大大延迟了救治时间,大脑的损伤已不可修复,命是拣回来了,可人也废了。
老天把那个好人才的七姑夫带走了,把这个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的废人留在了人间,留给了七姑。从此,温暖和煦的阳光没有了,寒冷凄苦的日子陪伴了七姑一年又一年。
对家人的安慰和婆家人的担心,七姑只是笑笑说:你们都放心吧,从此后,我把他当孩子养,只当我养了三个孩子。
那时候,我们这儿正在修铁路,村里的妇女都去路段上砸石子儿赚苦力钱,七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砸石子儿很累很苦,手上都是血泡,一天下来,胳膊累得抻不直,举不起。但再累再苦,七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七姑夫从头到脚收拾干净,为他洗脸,喂他吃饭。担心他行动不便,会便秘,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连小孩子都不舍得吃的苹果,她每周都要喂他吃两个。
七姑夫虽说不出来话,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要不然,他怎么会在七姑喂他吃饭时,会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还会用他不灵活的手,艰难举起,轻轻拂去散在七姑面颊的碎发。
还有他望向她的眼神,含着爱恋,难过,愧疚,和痛苦。
他会用头撞墙,口里呜啦呜啦叫着,手里撕扯着衣服,七姑会抱住他,安慰他说:没事儿,只要你能活着,我睁开眼能看见你,孩子们就还有爸爸,我们这个家就是全乎的。
七姑家的小院重新修好之后,才发现院里多了一棵小苗。小苗越长越大,碧绿的叶扑扑愣愣地长着,好像每天早上醒来看它,就又往上窜高了一截。
邻居有知道的说是一棵美人蕉,可能是小鸟把它的种子衔到了七姑家。美人蕉很快就窜到一人多高,并开出了红色的大花,花朵低头含羞的模样,恰如美人被瞧得羞答答不敢抬头的模样,很美,很传神。
七姑说,她发现美人蕉旁边住着神仙是在一个冬夜,天特别冷,没下雪,但北风刮得很勐,打旋儿,时不时能听见窗外有树枝被折断的喀嚓声。
窗户被吹得嘎嘎响,可能是一扇窗没关严,七姑总觉得有风吹到屋里,就起身去把窗户再拉紧一些。就在她拉窗框时,抬眼往外看了一眼,就看见一团白影钻到美人蕉下面,停顿了片刻,便不见了。
大冬天,美人蕉的枝叶早就枯干了,只有根在地底下还活着。
那一处一览无余,七姑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也不是幻觉。但第二天,她看美人蕉下面没有洞,也没有什么动物的蹄印,觉得很奇怪,不过也没深究。
可神奇的事儿从那时起就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面缸里的面见底了,没钱买时,挨着美人蕉的地方就会出现小半口袋玉米面或是细白面,抑或是小半口袋红薯。
过年时,正发愁没钱买肉给孩子们包饺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有一条足有3斤重的肉装在塑料袋里挨着美人蕉放着。
那好像是一处七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的宝藏之地。
孩子们的作业本、笔、书包;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取暖用的煤,照明用的蜡烛、灯油;甚至是菜园里要下的葱苗、黄瓜苗、辣椒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七姑每每和邻居亲戚说,她家住着神仙,还是个善解人意的神仙,知道她缺什么就会给她送什么。
大家都笑而不答。
七姑父是63岁那年离世的,他看到了儿子成婚,女儿出嫁,又看着儿女诞出了下一代,当小孙子的小手暖暖地贴着他的脸,软萌萌地对着他笑时,七姑父哭得像个孩子。
他拿了一小截树枝,两手并用,艰难地在地上划出了几个字——这辈子值了。
老人家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最后的遗容我们都看到了,唇边带着笑意,面容安祥,是那种心满意足的安然。
七姑亲自为他穿的寿衣,七姑说,他听话极了,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他蹬腿就蹬腿,活着时不能伸直的胳膊腿能伸平了,扭曲的手指也捋顺了,安静地张开着,平平展展的。
余后的十几年,七姑就生活在这个小院里,自在,舒展。
其实,七姑后来明白了,挨着美人蕉放的东西,都是村里的邻居亲戚为免她难堪,也避免流言再伤害她,暗中接济她的。
所以她感念这一方水土,这一片邻里街坊的深情厚意,往后余生不多了,她愿意在这儿待着,和老姐妹们唠唠嗑,和老大哥大兄弟们晒太阳话家常,日子过得充实,踏实,一点儿不寂寞。
这一生的岁月啊,苦也罢,累也罢,怨也罢,都交待在这里了。
即便是神仙没有住到她家,但七姑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会护佑着善良的人平安祥和地生活,安宁带笑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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