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做人做鬼都不容易

前几天，一天晚上我回妈妈家送东西，也不算晚，六点多钟，但辽宁冬天的六点多钟，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爸爸妈妈现在住在平房，妈妈出来开门时又没有开外面的门灯。她总是这样，晚上出来不开外面的门灯，就借着屋里的灯光。我说过她很多次，每次她都答应的很好，但下次依然照常。

那天我和妈妈说：“天黑了，出来就打开门灯，别总觉得自己能看清，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腿脚不灵便，骨头也不结实，万一摔倒了，麻烦就大了。到时候，你遭罪，我受累。这事跟你说多少遍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当时我有点生气，说话的语气不太好。

妈妈见我生气了，她也有点不高兴。她说她知道注意安全，但天黑了，她不想开门灯，开了门灯，那边的山上，就能看见院子的情况。她说，太阳落山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出来了，她不想让“他们”看见。

妈妈说完，我和爸爸对视了一眼，爸爸一脸无奈，他说：“你妈总有道理。”

我说：“灯是给人照亮的，不是给‘他们’照亮的，有灯没灯，‘他们’想看啥，都能看见。你一没招‘他们’，二没惹‘他们’，你怕‘他们’干啥。”

爸爸说：“你妈上辈子准是个大恶人，上辈子坏事做多了，所以这辈子胆小如鼠，啥都怕。”

爸爸说完，我和妈妈都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爸爸讲了他年轻时候的一件事，他说算是给我写故事提供个素材。

爸爸中学毕业后，去军队之前，在大队当过一年多的团支部书记。

那时候的村叫大队，乡叫公社。奶奶家所在的大队田地多，人口多，是比较大的一个队。

当时大队部里有个房间常年上锁。大队部里的人都说那个房间闹鬼，有人看见过飘飘荡荡的鬼影，有人听见过呜呜咽咽的哭泣。

那个房间闹鬼的缘由，要追溯到解放初期土改的时候。

那时候到处都在斗地主，那个房间关过一对地主夫妻。夫妻俩被批斗了几天后，一天夜里俩人在那间屋里上吊自尽了。

几年后便传出了那个房间闹鬼的说法。

爸爸在大队当团支部书记那年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对于那些鬼鬼神神的事情很不屑

那年深秋时，一天队里的会计问爸爸晚上能不能替他值个夜班。他说不用爸爸整晚都在那，让爸爸吃完晚饭过来，等他忙完家里的事情，十点多钟，最晚十一点钟，他就能来替换爸爸。

爸爸说那时候大队部晚上必须有人值班，别的队都是队长和会计相互轮换，但他们大队基本上常年都是会计值夜，因为他们队的会计是老光棍，住哪都一样。

爸爸和会计说：“大晚上的你不用过来了，我睡觉机警，外面有动静我能听见，放心，不会丢东西。”

会计说：“不是怕丢东西，是怕你害怕。”边说边指了指那个房间的方向。

爸爸说：“我不信那些，再说我也没招惹过‘他’，我不怕。”

爸爸说完会计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平安无事。

第二天会计问爸爸晚上有事吗？爸爸说啥动静也没有。会计说“他们”也讲理。爸爸觉得他有点神神叨叨。

隔了几天，会计又问爸爸能不能替他值夜班。爸爸说值班没问题，在哪都是睡觉。爸爸问会计，大晚上的，去忙啥。

会计说他老妈病了。会计的老妈一直和他弟弟生活。会计说他弟弟很孝顺，弟媳也很贤惠，但他家孩子多，家务多，如今老妈病了，弟媳又要照顾小的，又要伺候老的，不容易。老太太有时候会大小便失禁，他和弟媳说把老妈换下来的脏衣服脏被褥放在一边，他抽空回去洗。他说老妈一辈子爱干净，如今病了，也不能让她不体面。今天白天没抽出时间，只能晚上回去洗。

爸爸说他见过会计的老妈，是个很干净利落的老太太。

爸爸和会计说以后需要替他值夜班就说一声。爸爸说他在这里睡得挺好，啥动静也没有，闹鬼都是人们瞎传的。

会计笑了笑，没说啥。

那年腊月，会计的老妈去世了。

从深秋到老太太去世，爸爸替会计值夜班的日子少说也有二十多天，那些天的夜里都平安无事，爸爸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办完老太太的丧事后，一天晚上会计请爸爸在队部喝酒。

那天会计在山上套了两只大兔子。炖了一只两个人下酒，另一只让爸爸给奶奶带回去。

寒冬腊月的夜里，两个人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喝酒，你一小盅，我一小盅，几盅酒下肚，会计的话就多了起来。

会计说：“你们家搬来的晚，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知道队长为啥不值夜班吗？因为他心里有鬼，他有愧，他怕。”

他说当年在那个屋里上吊的夫妻俩其实挺冤的，他们就是家里的地多点，但人不坏。那男人是郎中，家里几代人传下来的医术。他说从前这方圆百十里都知道他们家，很多人都在那看过病。男人心挺善，遇到家里太困难的，他都不收钱，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

队长他爹以前是郎中家的长工，郎中一家对他们不差。斗地主时，队长还不是队长，二十刚出头，血气方刚，想要进步，想要表现，就对郎中家下了手，捏造了很多没有的事情。

夫妻俩自尽的那天晚上，家里的一双儿女也逃跑了，不知去向。现在想来，他们俩人一是心灰意冷，二是当时的情形，他们可能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与其受尽折磨，还不如趁早了断，爹妈都不在了，人们也能对两个孩子网开一面。两个人应该是提前让人给孩子捎了信。夫妻俩死后，那两个逃跑的孩子也就没人过问了。原本他们夫妻也罪不至死，人不在了，那些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带头批斗他们的人当上了队长，大队部里便有了闹鬼的传闻。

爸爸问会计，天天在这值夜班，见过“他们”吗？闹鬼是真是假。

会计说究竟是真是假他也说不好，有人见过鬼影飘，有人听过女人哭，这些他都没遇到。他有时候会梦见夫妻俩，梦里女人也在哭，但他不害怕。他说梦这东西，自己也左右不了，梦见就梦见吧，反正自己问心无愧。

会计说最初队长也值夜班，但有一次夜班之后他病了好些天，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值班了。

那天晚上爸爸喝了不少酒，回家时都走出大队部很远了，但想了想，又返了回去。爸爸在那个房间门口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在这里面，我知道你们心里冤，但你们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好好去投胎吧，就算不想投胎，去看看两个孩子也好，你们要是有能力，就保佑两个孩子过上好日子，一直把自己困在这间屋子里又有啥用呢。”

爸爸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啥要去说那些话，就是觉得这个世上，做人做鬼都不容易。

第二年秋天，爸爸当兵去了部队。后来在部队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又回到了部队。等到爸爸再回到家乡，已经是十几年后。那时，当年的队长早已不是队长，但当年的会计还是会计。

爸爸说奶奶去世那年，也就是我们家搬回城里的前一年，郎中夫妻俩逃走的那对儿女回村给父母修坟，还特意见了爸爸一面。他们说父母曾经给他们托过梦，说如果他们有机会回来，就替他俩当面谢谢爸爸，是爸爸的几句话点醒了他们俩。

都说人执着于什么，就会被什么困住，看来不仅人是如此，鬼也一样。

爸爸说这件事是他遇见过的最神奇的一件事。没想到当年酒后的几句话，竟然得到了他们真诚的回应。

爸爸说那个队长后来过得不好，三个儿子都不孝顺，晚景挺凄凉。老会计无儿无女，但几个侄子侄女都对他不错，老头身体也很好，八十多岁无疾而终。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其实，人只要心里没鬼，鬼就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