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思人

小区里的秫秸花开得姹紫嫣红繁花满枝。

我家小区的楼前楼后边边角角，每年都有很多秫秸花竞相绽放。整个夏季这些花会一直盛开不败，直到入秋后天气变冷才会停止开放。

秫秸花是我们当地的俗称，它的学名叫蜀葵。“蜀葵花接柳堤长，斑竹篱门白粉墙。”这是郑板桥笔下的蜀葵。蜀葵，花树成林，高低错落，茎疏叶密，花开时色彩丰富，颜色艳丽，繁花似锦。

蜀葵的花语是“梦”或“梦想”，也可以理解为坚持追求梦想，对梦想的执着。

我本人比较偏爱那些小而繁密的花。高高大大的蜀葵其实不太符合我的审美，我对它的喜爱完全是因为它是姥姥最爱的花。

姥姥家的院墙外每年都会沿着院墙边盛开一排色彩各异的蜀葵。那些花被姥姥打理的非常好，从春末到深秋一直都怒放不衰。

姥姥家一直住在姥爷单位的家属院。整个家属大院里只有姥姥家的院子外面花团锦簇。

姥爷说姥姥是贵族大小姐的做派，就爱弄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姥姥家是没落的蒙古贵族。姥姥嫁给姥爷是因为当初太姥爷看中了姥爷的革命身份。姥爷14岁参加革命入伍当兵，15岁入党。不得不说太姥爷当年的思虑很周全，在随后的那些年里因为姥爷的身份太姥爷家一直都平安无事。

我在很多故事里都写到过奶奶，但我对姥姥的描写并不多。不是和姥姥的感情不深厚，而是很多事情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上小学之前有三年多的时间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

姥姥那时候是姥爷单位食堂里的临时工，负责摊煎饼，每天中午忙三四个小时。我刚去姥姥家时舅舅和二姨已经上班，小姨在上学，后来小姨也上班了。家里除了姥爷，他们三个人的工作都要三班倒。所以这一家人吃饭，休息的时间都没法统一。姥姥每天要料理一家人的饮食，还要照顾我，还要去食堂上班，这里面的辛苦可想而知。

在我的记忆里，冬天的晚上姥姥很少脱衣服睡觉。因为每天晚上不是这个下夜班回来了姥姥要去开大门，就是那个该上夜班走了姥姥要去关大门，一晚上总要折腾两三回。

姥姥的家务活好像永远都做不完，而且经常做着做着家务就会睡着。做针线活时能睡着，洗衣服时能睡着，烧柴火灶时能睡着，我和姥姥说话时她也能睡着。那时候我每天都特别担心，生怕姥姥切菜的时候也会睡着，后来我发现是我多虑了，姥姥只会在她觉得安全的时候睡着。

说到底，姥姥就是太累了。

在姥姥家，姥爷下班回来永远都有沏好的茶水摆在桌上。舅舅和两个姨不管何时下班，到家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饭桌上的好菜都是等大家撂下了饭碗姥姥才会动筷。而姥爷是从来不管任何家务的。姥爷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看书，下棋，打拳，写东西。

我五岁那年姥爷在院子里给舅舅盖结婚用的新房。每天中午姥姥要给盖房的师傅们做午饭，有时候姥姥会给他们包饺子。姥姥包饺子的时候我就在姥姥旁边玩儿面，姥姥教我擀饺子皮，五岁的我很快就掌握了擀皮的要领，几次之后就从生疏进步到了熟练，从那以后姥姥再包饺子有我帮忙速度就快了好多。

有一次我回家妈妈包饺子要我擀皮，被奶奶看见了，奶奶说：“这可真是有牛使牛，没牛使犊，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你们给使唤上了。”

现在想来，小时候奶奶很宠着我，奶奶在的时候什么家务活都不让我弄。奶奶说：“女孩子就这几年在家享福的时候，以后结了婚，嫁了人，就要忙上一辈子。”

姥姥的想法和奶奶正相反，姥姥总是在一点一滴中教我怎样做家务。衣服要怎么洗，地要怎么扫，碗筷要怎么摆放，大碗不能摞在小碗上，收拾房间的时候一定要清理犄角旮旯的灰尘……

姥姥和奶奶不同的教育理念我觉得是因为姥姥和奶奶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的缘故。

奶奶两岁多就没了妈妈，自小就像大人一样操持家务，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她一样，她想让孩子们在自己的羽翼下任性地成长。姥姥自小在家里没受过任何苦，结婚以后自己过日子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中间肯定少不了磕磕绊绊，各种磨练，姥姥也不想自己的孩子以后像自己这样两眼抹黑，什么都不会。

两位老太太虽然教育理念不同，但爱孩子的心是相同的。

姥姥和我说她的奶奶非常喜欢蜀葵花，家里的院墙边都种满了蜀葵。她的奶奶说这花一朵开败了另一朵开，一轮又一轮的新花开也开不完，就像白天的太阳，落了又升，就像晚上的月亮，缺了又圆。

姥姥说她四岁那年太姥姥开始给她裹脚，一层一层的裹脚布紧紧的缠在脚上那是钻心的疼。那时候每天晚上她都被抱到奶奶屋里去睡觉。每天晚上她的奶奶都会把她的裹脚布解下来，再用热水给她泡脚。她的奶奶说：“咱们蒙古人是马背上长大的，咱们的脚是踩马蹬的，咱们不学他们裹脚这一套。”第二天早上奶奶再把裹脚布松松地给她缠上。

这样的裹脚当然是没啥效果，太姥姥知道了也不能和婆婆正面起冲突。姥姥七岁那年太姥姥放弃了给姥姥裹脚这件事。

姥姥和我说字上面都是有神灵的，不能用带字的纸做肮脏的事（比如不能用带字的纸擦屁股），带字的纸不用了就烧掉，来于土，归于土。

我不知道姥姥的这些话是否真有道理，但我一直都这样遵守着。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的神情总是十分的平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特别生气，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特别开心。她不像奶奶，奶奶的性格比较快意恩仇，高兴时会哈哈的笑个不停，生气时会指着爸爸他们的鼻子一通臭骂。

姥姥也不像奶奶有爷爷的宠爱，姥姥和姥爷之间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是责任与义务的恩情。

姥姥唯一的儿子从来没有过一天孝顺的时候，不是大吼大叫，就是摔摔打打。他和第一个老婆离婚以后孩子就由姥姥抚养，一直到孩子成年。二姨精神病发作那几年也是在离婚之后，那时候二姨在家里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姥姥不仅要照顾二姨，还要照顾二姨的孩子。

但这些事情好像都不能影响姥姥平静的心情。从来没有听过姥姥的抱怨，也从来没有听过姥姥说自己命苦。对于命运给她的一切，姥姥都坦然接受，并在这些苦辣酸甜里泰然自若。

女儿小时候的小枕头，小兜兜，小衣服，小鞋子，都是姥姥做的，上面都有姥姥绣的蜀葵花。姥姥给我和老公绣了好多鞋垫，姥姥去世后的好几年我和老公都依然在用姥姥绣的鞋垫。直到有一天我洗鞋垫的时候发现有一只鞋垫磨坏了，那一瞬间我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那一刻我感觉磨坏的不是鞋垫，是姥姥的爱。我把所有的鞋垫清洗晾晒，用一块红布包好收了起来。也收进了我的心里。

我想，可能姥姥的心里有一个花园，花园里的蜀葵一年四季怒放不衰，一轮又一轮的花儿像太阳，落了又升，像月亮，缺了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