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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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哥是假大哥,真大哥六岁的时候夭折了。后来我大姐出生时取名叫大存,我后来的大哥取名叫小存。我最小,一直叫小存大哥为大哥,下面我说的就是这个大哥。
我大哥是51年的兔,那时候的农村正经历着贫穷受难,我大哥只是历史的一粒沙子,经受贫穷的洗礼和考验。
我父亲当时是农会主任,周边人都叫他老主任,常年在外顾不上家,家里人快饿死了,他也坚守清白,不带一粒米回家。家里人说他自私,自己吃饱,不管家里死活。回顾历史才知道那时候的人真的纯朴正直,大公无私,字典里没有自私两字。
吃大食堂的时候,我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地方主政。有一天大雪纷飞,以前比现在冷,天寒地冻,家里人实在饿得慌,我二姐已经奄奄一息,小哥嗷嗷待哺。我妈就叫隔壁的二哥带着我大哥去父亲那,看能不能吃个肚子圆。隔壁二哥在家排行老二,我们这儿都按排行叫,实际比我大哥大十九岁,跟我父亲关系好。
我大哥是穿着草鞋去的,就是用稻草编制的,深一脚浅一脚两脚冻成胡萝卜色。走了三十多里的雪路,一见面被我父亲迎头棒喝:“谁叫你来这儿的?”我大哥胆怯的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妈妈叫我来你这吃一口。”父亲才换了平缓语气说道:“这儿也没有什么吃的,你们快回去吧。”
哥俩没讨到一口吃的,喝口水又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晚上的时候,哥俩才回到家。我大哥进门就抱着我妈伤心的痛哭流涕。
那年我大哥九岁。这一段历史在我大哥心里一直抹不去。
父亲帮不了家里,我妈一个人扛起家里的一切,我大姐力气小,大哥早早的就成了男人,九岁的时候正式成为大男人,帮着我妈做力气活。可在心灵情感方面,还是个小男孩。可不就是个小男孩嘛,历史硬是生生的将他向前推进了至少十年。
我八岁的时候,我大哥二十一岁,成家了,那年我大嫂二十岁。
我大嫂八岁的时候没了娘,出嫁那天,老父亲看不见迎亲喜队时,一个人坐在墙角哭了好久。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父亲病逝。从此我大哥有了双重身份,长哥长父,我也成了我大哥大嫂的孩子。这个时候我大哥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后来我大哥陆续又有了三个孩子,加上我一起五个孩子。
小三小四是闯红灯奔过来的。小四出生时,我大嫂试探我大哥:“三个丫头,把小四送人吧?”
我大哥急忙说:“别,这两个丫头不嫌弃我们的穷家,结育了还硬是来了,我们就别纠结丫头了。”
有一天早上做完活回来吃早饭,没看到小四,我大哥生着眼睛问:“小四呢?”
我大嫂将计逗着说:“我用篮子拎着送人了。”
我大哥急得哟,对我大嫂吼起来:“送在哪快跟我说,我去抱回来。”
我大嫂这时候知道我大哥是真的不计较丫头。
我们家八口人,就我大哥大嫂劳动挣工分,我妈做家务搞点小菜园。分田到户之前,我家连连超支。田地到户后,只能说没有超支这个包袱,盈余还是没有,有什么需要钱的事还是要外借。
后来我大哥把自己的四个孩子读到初中,高中没考取就没再复读,停学回家务农了。
我上小学时,是一头没开窍的笨驴。上初中时,基本不学习,几乎就是搞文艺宣传,先是学校搞,后来大队从学校又把我们四个女生抽去排练,参加公社汇演,然后公社与公社汇演,又旋回到各个生产队、工地慰问演出。我们的报酬有吃有工分。就是从我父亲去逝那年开始,我父亲断气的时候,我在大队排练,所以我没送到我父亲的老。我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大队的锣鼓家伙喧天了两天。小小的我没那个面子,其一,我父亲地方干部三十多年;其二,我爷爷是早期革命烈士。
77年高考制度恢复,我第二年中考,败落。我的两个哥哥商量让我复读,可惜底子太薄,再次不中。复读第三年,仅凭语文成绩还行,通过了。后来的后来听说我中考通过的是中技,被公社一个干部子女顶替了。那时候的中技出来就包分配,吃皇粮。有那么两三年冒名顶替确确实实。
到了高中,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门,初中没打底,很多基础知识脱节,高考败阵,每每不第。
我大哥还是给我复读,第三年,我以两分之差再次落榜。也是命该如此吧,本来英语老师让我填了外语专业,班主任不让填,那时候外语专业毕业后就是教师,班主任执教三十多年,不喜欢自己的职业,他说教师有什么可当的。我稀里煳涂就改了,这一改,就把我打回原形,再也变不出个花样。那一年,填外语专业的总分比统招总分优惠八分。
后来二次投档,带资800块钱。我大哥借了几家凑齐了。可惜没用上,因为我又被挤下来了。和我一同二次投档的另一个男生比我少14分,上去了。
还有一个更可靠的机会也被我稀里煳涂的浪费了。我家隔壁二哥,就是上面陪我大哥雪天去找我父亲的那位,他有一个继女叫平,她的爸爸有个战友在师专(之后就改为院校了)任党委书记,可以带一个名额。那时候没电话,班车大巴单程要三个多小时,平就发了一份电报——速来校报名。我不知道是谁发的,也不知道看邮戳上的地址,就拿给班主任看,班主任一看也没注意邮戳就跟我说:“这是有人在跟你开玩笑。”直到两个多月平再次来看她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去师专,我才知道是平发的那份电报。
我妈后来给我算了一命,批语是:能走也走不了。
都到这份上了,我大哥又挑起米和被子将我送到学校,再每个月给我送一趟米。学校离家十几里路,班车一天两趟,我大哥为了省点车费,两脚颠着跑,担子肩上悠。顺便一说,我高中几年吃的菜全部是我妈腌制的咸小菜,一天三餐。我们家是真穷。
后来我这头学习上开化不了的闷驴,却情窦炸开,谈恋爱了,两年后我又失恋了。
终究我负了家人的希望,负了大好时光。
生活上,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糠;婚姻上,高的不成,低的不就。
我在十字路口徘徊迷茫,不知路在何方。有一段时间我自卑自闭,一大屋子的人哌嘈着,我却不知道哌嘈什么,我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大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爱莫能助。有时会派我做点农活让我喘口气。
后来媒人一个个的像鲫鱼戏水,我大哥一个个留饭,而我无心相亲,他们在堂屋客厅吃饭,我躲在厨房不照面。有次我大哥问我怎么打算,我说:大哥,以后妈走了,你给我盖两间房子吧,我自己一个人过。
我太幼稚却不自知,只管说,不思想,也不顾家人们的焦虑,不知道这句话像一颗石子一样扔进大哥的心窝,堵着他的心口了。
我大哥特意跑到我大姐家商量,这个小妹该如何是好。
我大侄女比我小十岁,也有人来给她说媒了。我大嫂急了,对我说:小姑呀,你该拿个正经主意了,你大侄女也有人来说媒了,我们总得先把你安排好。
我妈急得到处托人给我相亲,棒槌画个鼻子眼都同意。
我只好背着两帆布包开始逃离,在同学父亲的引荐下,到城里进厂打小工。
这期间我又遇到瓶颈期,我三个月试用期工资只有二十九块钱,没有人的零头多。租不起房子,我找到在城里复读的同学,同十个人合租。连白菜也吃不起,我下班的时候故意去食堂迟点,白菜卖完了,我就能体面的吃早上留在窗口上的咸小菜,食堂师傅自己腌制的,不要钱,也不管苍蝇小虫叮不叮,把一碗白米饭就进肚里不饿就行了。
后来食堂师傅发现了我的秘密举动,天天给我留一份菜。我又犯愁,钱呢?
我只好跟食堂师傅说不用给我留菜,我没钱付。他说先记着,以后有钱了再付。
我无辞应对,只好受着。
后来食堂师傅的老婆肚子大了,来食堂洗衣服的时候,我就给她洗了。洗着洗着,食堂师傅让我们结拜干姊妹。
我的欠账也一笔勾销了,每天干大姐吃啥我也被勒令吃啥,一个月不到,我成了胖妞。
前世我们到底是啥缘分啊?!你们要对我这么好?
食堂师傅说干姊妹认下了,就要常走动,那就不能再回乡下,要不然就走丢了。
接着两口子又给我在周边物色了人生的另一半,今生必遇,炮轰不散的猪队友。
终于我嫁人了,我的家人们都笑了,一颗石子落了地。
我跟我大哥说,我对这个家没有一点贡献,我不要嫁妆。大哥说,那怎么行,人家怎么看你,又怎么看我们家?
没有电视机没有沙发没有洗衣机,我的家人们给我陪嫁了,可他们自己还没有享受过。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瓶颈期让我有如此的收获。在众人的帮助下,我走出困境走出迷茫,从锅底向上爬行。
虽然不是辉煌,也不是什么大功告成,在有些人眼里根本就不足挂齿,可对于我这个底层的乡巴佬来说,上帝给我开了另一扇窗。
我大哥如果把我像他四个孩子那样停了学,我又是另一个我了。和所有农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早嫁人早早生子。
再后来,我的人生开始面对谁也无法逃避的生离死别。我儿子五个月的时候,婆婆走了;儿子十四个多月,我妈走了;儿子十七个多月,我公公走了。
我又想真正跻身为城里人,于是我的队友架在人头上把三千元递入窗口,买了城市户口,不过我是一拖一,儿子当时在肚子里。作为职工家属我又挤入当红单位百货公司,带资一万,离职返还。98年赶上房改,一万块现钞再现一个“愁”字。丈夫买断工龄又返聘回公司,需要集资八千元。真是事赶着事。
在万元户问世的这一路上所产生的经济困境,几乎都是我大哥给我兜底。我大哥把家里的油罐刮尽,还把每家每户的门槛踢断。稻收了抵债,猪卖了还债,一年又一年。
直到我侄子想学厨师我大哥掏不出半个大子儿,我大嫂才抱怨了一句。我一点点都不敢怪我大嫂,我怕我会变成猪。
09年的夏天,我大姐突发脑梗,及时就医,还好没有后遗症,就是当时说话有点口齿不清。这年农历八月初六,星期一,大姐的女儿(我比她大三岁)当时在我们城里陪读,清早她要回老家,我说今天星期一,你怎么回去呢?她说有事。我想到是不是大姐身体又有哪里不舒服。她被我问急了才跟我说今天是她妈妈的生日,每年她回娘家吃个饭,不办生日宴,叫我们不要过去。大姐其实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以前吃不饱穿不暖,哪有什么生日,我妈没记我们几个的生日。大姐自己挑了八月初六这一天作为自己的生日。
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道。今天知道了,就去聚一下。也庆祝大姐恢复得快。
我电话邀上大哥和二姐,小哥远在我没上成的那个学校的市里,就没叫小哥了。但我没跟大哥二姐说大姐的生日。
吃饭的时候,我和大哥坐两边的桌角,挨得最近,边吃边聊。
我站起来敬大姐酒,祝她身体康复,生日快乐。
我大哥一惊:啊?今天是大姐生日?接着又责怪我为什么不跟他说。
他把口袋里的十块二十全部掏出来给我大姐,“不晓得多少,都是小钱,一张红的都没带,这要怪小汇了,没跟我说。”
大姐推辞不收,我大哥冒了一句让我们面面相觑的话:“今年我包钱给你,明年我就不包了。”
大姐刚恢复,这句话太不合时宜了。
我脑子向来反应慢,我在脑子里搜词,又不能耽搁久了,就对我大哥说:“明年我再叫你一道过来,多揣些红的给大姐。”
大姐没听我的话,有点沮丧的咕哝一句:“明年可能是没我过的生日了。”后来我们几个七嘴八舌将这话题转移。
大哥喜欢喝酒,喝了差不多的时候又对我说:“小汇,你考不取不能怪大哥,大哥能为你做的,大哥自认为都做了。媒人到我家给你说亲事,拉起来有几方桌,是你看不上人家,不能怪我头上。”
我连连说:“你为我做这么多,哪能怪你呢,我这辈子都感激你。”我以为他酒喝多了。
他又给我一个肯定:“小汇,你处人行,这点我不愁你。”
我没等他说完抢过话题说:“你就愁我穷。没事,钱多多用,钱少少用。瞎子说我这辈子就是穷命,但也是个小快活的人。你现在一个人在家,不要愁这个愁那个,过好你自己我们也放心。”
第二年晚夏,大哥猝死,我才想起大姐生日聚会上大哥说的那些话。原来是他早早的跟我们诀别,也给我和他这一生做了总结。
大哥这一生没得到父爱,却给了我满满当当的“父爱”,填冲了我本就缺席的父爱。
我大哥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在他猝死之前一个多月的晚上,他衣服上还有泥土和肥料。他说他正在地里上肥,谁谁找到地里把他拽着就往班车站点跑,着急到城里办事,衣服鞋都没来得及换。准备办好事就回去,晚了没车就上我家来了。
我当时正坐在客厅窗口边就着外面还有一点点光亮吃晚饭,我丈夫不在家吃,我就没开灯,吃着中午吃剩的一条鱼。我大哥突然出现在光暗的门口对我说:“这么节省,灯都不开,就不怕吃到鼻子里?”我俩都笑。
我说:“某某今晚不在家吃,晚上没搞菜,我到大桥头去买点卤菜给你喝烧酒。”大哥不让我去,说卤菜味精太多,没法吃。我又说:“要不然我炒几个鸡蛋给你喝烧酒,他又说我家买的鸡蛋都是菜鸡蛋,不好吃,没他养的家鸡蛋好吃。”
就是不想让我花钱,不想让我麻烦。
他看看桌子上吃剩的半条残鱼,好像特喜欢吃鱼,连连对我说:“就这鱼,好得很好得很,喝酒够了,去拿酒吧。”
没成想,这是他在我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半条残鱼。
这世上有一种后悔就叫半条残鱼。
我大哥从二十五岁就子兼父职,到他有了四个儿女后,自己荣升正式父亲,仿佛他这辈子都是演父亲这个角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生都是奉献,为家人,为邻居,为亲友。
有人做好事的时候,冠名一句:不修来生,修个好死。我大哥奉献不带任何说辞和目的,就是一个农民自身所特有的本质——朴实!
现在想想,我大哥的猝死,就是缺寿,但他留给我们的永远是阳光般的音容笑貌。我倒觉得他修了个好死,来生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坚信我大哥来生很好,因为这辈子他都是奉献。
这一生我欠的人很多很多,但我欠大哥的太多太多。如果有那么一天,奈何桥上,我们再次重逢,我会说一句:大哥,我们换个位,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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