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祥

瞎祥是活在村人们口中的一个人，我没见过他，只见过他的老伴儿。

小时候，对此好奇的我还专门问过和我一起的小伙伴儿，我问她：“你见过瞎祥吗？”问这话的时候，瞎祥的老伴儿正从远处踽踽独行而来。

天色已近黄昏，暗沉沉的光线让人很难辨认周遭，能让我一眼认出是瞎祥老伴儿的，是她那飘飘摇摇的身体，她背上的柴火，还有她手中的那根拐棍儿。

那不是拐杖，只是一截木棍儿。她拄起来晃晃悠悠，高低却刚好合适，打磨的也算光滑。

那个年代，从大街上走过背柴火的人很常见。拄着拐棍儿，且在傍晚黑灯瞎火时背柴火的却只有她。

她背上的柴火很多，和瘦瘦小小的她比起来，这些柴火就像一个行走的柴火垛，几乎把她整个儿罩起来，压的她本就已经弯了的腰更接近地面。只有她手中的拐棍儿，勉强支撑着她和柴火的重量，和她们一起倔强着前行。

她走路很慢，不能叫走，只能算挪。

她大半天才挪半步，等拐棍儿和另一条腿一起颤巍巍的跟上来，她才把头缓缓抬起来一点，望一望眼前几乎被黑暗包围尽了的路。

她索性只看眼前的一两米，或许是天黑路暗她看不清，也或许她背上的柴火压的她根本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整个人都是慢吞吞的，就像一只活了很久的老龟，自顾自走在自己的岁月里，慢悠悠，只看当下，不求远方。

小伙伴听了我的话，把视线转向我道：“我以前问过我娘这个问题，她说，她也很多年没见过瞎祥了。”

“这样啊......”我说，“很多年没见过，那就是以前见过喽，他现在或许是生病了不能出门了吧？”

小伙伴儿道：“应该是吧，听强子说他们有一次特意去瞎祥家屋外听，听到屋里有说话声，也有咳嗽声。”

瞎祥家没有院墙，只有三间北屋，大约院墙的位置，有稀稀拉拉的树枝作栅栏。别人家的栅栏是立着的，她家的东倒西歪。

傍晚的农村很热闹，似乎全村的孩子在这个时候都涌到了大街上来撒欢儿。

调皮的男孩儿们开始聚拢到瞎祥老伴儿周围，边跳边起哄：瞎祥，瞎祥……

瞎祥老伴儿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挪。

小孩儿不懂藏着掖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欺负人就欺负，尤其爱欺负比他们还弱小的人。

瞎祥和他老伴儿就是村里的弱势群体。

因为他家就他们两个人，还是两个老人——一个从来不出门，生死未卜；一个寸步难行，垂垂老矣。

除了他俩，他家再没有别人。

没有孩子，也没有兄弟姐妹。

他们是五保户。在那个年代，五保户大多是孤寡老人，很少有他家这样的老两口的。

五保户基本是年轻时候的单身汉，老了无儿无女，没人照顾。

那时候年轻时结了婚的，家里的孩子大多是扎堆的，老了不会没有孩子照顾，至少不担心没人给担柴挑水。

像瞎祥这样，有媳妇，没孩子的，在那个年代不常见。

眼看天越来越暗，瞎祥老伴儿还在慢慢的挪。

“都回家吃饭去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大人们要着急了。”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孩子们唿啦四散退开，笑闹着真的离开了。

说话的是周婶子，她平时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尤其对我们小孩儿好，别的大人会训我们，她不会。她说话，大家还是听的。

周婶子边说，边双手小心地接过瞎祥老伴儿肩上的柴火，扛到自己的肩上。待稳妥后，她又腾出一只手，架起老人的胳膊，和老人一起一步一步挪。

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娘叫我的声音，我知道我该回家吃饭了。

回到家，我问娘：“娘，瞎祥家怎么没有孩子呢？”

娘头也不抬，叹了口气道：“他家原来是有孩子的，还有过很多孩子，比一般人家孩子都多。”

我迫切地插嘴问：“多少个孩子？”

只听娘说13个。

“啊？这么多？”我又插嘴，小孩子总是大惊小怪，还沉不住气。

“我也是听你姥娘说的，这13个孩子中有11个是他们自己的，另外2个是他们跟别人家要的。”娘边盛粥边说。

“那后来那些孩子都去哪了？”我更好奇了。

“唉，都死了。大多数是病死的，也有不小心掉到水里淹死的......反正一个都没留下，直到连他们要来的孩子也死了，他们才死心。”娘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呆住了，嘴巴张的老大。这个突如其来的“秘密”，打破了我幼小的认知，比听姥娘给我们讲的神怪故事更让我吃惊。

神怪故事太玄乎，感觉离我们很远，而瞎祥家就在我们村。原来离奇的事，并不遥远，或许就在我身边，只是我不知道。

娘继续说：“算卦的说他们不担孩子，命里无子。”

那时候的我，怎能听懂“命里无子”这种话，就算听了，也只是一脸惊奇，还不如“同情、可怜”这样的字眼更能描述我当时知道那两个不幸老人的遭遇时发出的感慨。

直到后来，一个朋友说起发生在她嫂子身上的一件事，我开始重新审视“命里无子”这句话。

朋友她嫂子，是她在婆婆家的亲嫂子。朋友的老公兄弟姐妹六个，她老公排行老小，而这个嫂子，是他老公大哥的媳妇儿。

我朋友嫁到她婆家的时候，她这个嫂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女儿也已经上高中了。

而她嫂子却天天干着一件和她年龄不太相符的事儿——忙着备孕，生二胎。

这事放在现在，觉得司空见惯，可那时是这个世纪初，还处在计划生育阶段。

按理说，她嫂子当时那个年龄，又是农村户口，家里已有个女儿，等三十岁就可以生二胎的。她为什么迟迟没生，还在备孕呢？

原来不是她不想生，是一直怀不上。

朋友说她这事还挺蹊跷，她嫂子前几年，在她女儿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就怀了一次，当时她一心想要个儿子，又恰巧医院那边有熟人，一做检查是个女孩，干脆没要。

当时嫂子年轻，心想下次再怀孕说不定就是男孩了。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她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又过了几年，她女儿都结婚生子了，这个嫂子才彻底死了心。

朋友说，让她嫂子死心的不只是她的年龄，还有多位算命先生口中不约而同的“命里少子”这句话。

有的先生说，这个嫂子命中只有两个女儿，在第二个女孩被无情抛弃后，她和孩子之间的缘分就尽了。

想起小时候村里的瞎祥老两口，本来有那么多孩子，不管怎么努力，到最后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

每个孩子来到一个家庭，不是无缘无故来的，都是有缘分的。

有些事努努力就能做到，有些事不能强求，得听听被我们称为“命运”的这个东西带给我们的声音。当我们开始学着善于倾听，会更豁达的对待一些事情，而不再是仅凭个人的喜好一厢情愿。

瞎祥他们在失去自己的亲生孩子后，还坚持陆续跟别人家要了两个孩子，结果也是没留住。退一步讲，如果但凡有一个孩子能平安长大，那就一定能给他们养老送终吗？就一定保证他会好好孝顺这老两口，而不会长成一个怙逆之子吗？

恐怕真到了那个时候，等待他们的不止是贫寒，只是连清净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