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和缘

我现在不是医生，但我是医学生。当初在医院住院部的妇产科实习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至今回想起来心头依然五味杂陈。

带我的医生一共带了两名实习生，除了我，还有一个女孩。

那天晚上是我师傅的夜班。当天白天有一名别的医生接诊的新入院的产妇，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一切都很正常，交班时产妇已经开始宫缩，但因为是初产妇，预计生产也得到第二天早上。

那名产妇模样很清秀，虽然临近生产，但并不臃肿，依然身材匀称，话很少，声音很温柔，从穿着打扮可以看出家里条件很好。婆婆妈和娘家妈看着面相都还和善，但眼神里透着那种世故的精明。她老公虽然说话客客气气的，但表情和神态又让人感到一种礼貌的，拒人于千里的疏远。

我记得很清楚，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医生检查她的宫口开到两指，胎位正常，胎心良好。一般这样的情况，产妇没有特别的不适，一个小时检查一次就行。初产妇的产程进展是很慢的。

在医院里正常顺产的产妇都是由产房的助产士负责接生的，只有出现异常情况的时候才会通知医生过来处理。

因为是夜里，助产士就安排她在分娩室外面的待产室休息，助产士的值班室就在待产室对面，这样方便随时观察产程的进展情况，我和那个女孩就在待产室隔壁的空病房。

我和那个女孩虽然不是助产士的实习生，但只要我俩不添乱，她也不反感我俩跟在她身边。

晚上十二点助产士给产妇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一切良好。

那天晚上只有这一位生产的产妇。产科病房难得的清静。紧张忙碌的时候人的精神会格外集中，反而不容易感觉累，一旦松懈下来才会觉得更加疲惫无力。我俩不知何时都睡着了，走廊上的吵闹声把我俩惊醒，看一下时间，不到一点半。

胎儿没有胎心音了，胎心监护仪已经检测不到胎心，说明胎儿已经死亡。我俩不知道这一个多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直都是好好的，很正常，忽然变成这样，太让人费解，想不通，感觉好诡异，匪夷所思。

产妇的老公叫来了几个哥们，婆家和娘家又都来了几个亲戚，这些人和医生护士吵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可怜的产妇，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那，她的亲人们全都在闹，在为她讨要说法，争取权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坐在她的身边，握握她的手，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丝温暖。她的头发被汗湿的一缕一缕的，衣服也潮答答的塌在身上，眼神茫然，脸上没啥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整个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很自然的就去握了一下她的手，凉凉的，潮潮的，她冲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悲凉的笑容心里还一阵揪着的疼。

有的人的爱，是你痛我更痛，你好我才好。有的人的爱，是我痛你也要痛，我好你才能好。有的人，爱你，在意你的喜乐伤悲。有的人，爱你，更在意你为他带来的喜乐伤悲。

胎儿的死亡，家属的吵闹，让产妇的精神倍受打击，体力不支，宫缩无力，整体状况非常不好，已经无法自然娩出这个死胎。此时做刨腹产取出死胎是最方便快捷的办法，但我师傅没给她做刨腹产，而是用手术器械将胎儿的身体剪碎取出。

这个方法听起来似乎很残忍，但这种方法对产妇的身体损伤小，不刨腹，子宫没有疤痕，利于以后的生育，而这种方法对医生的水平要求也更高，手术过程中要防止子宫穿孔和各种意外的发生。其实极少有医生愿意用这种方法，谁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增加更多的风险。

我能理解我师傅的选择。这就要引出另一个故事了。

我师傅是她老公的第二任妻子。她老公和前妻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医院。当时我师傅和我一样也是妇产科的实习生。那个孩子也是刨腹产，但体征很差，生下来七八天就死了。两年以后他们夫妻俩又来这家医院生第二个孩子。那时候我师傅已经是妇产科的医生。第二个孩子还是刨腹产，但生下来就死了。又过了一年多，他老公的前妻怀孕中期子宫破裂来医院就诊，最后做了子宫切除。后来就是他们夫妻离婚了，再后来我师傅就和这个男人结婚了。

我师傅和她老公的事情在妇产科有各种版本的传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第三个人都不能完全弄清楚，何况被这么多人传来传去。都是各人的家事，与工作无关，与能力无关，甚至与人品也没什么关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有我的判断。我师傅技术硬，能力强，性格泼辣，做事果敢，在医生这个职业上，她很有担当，我挺佩服她的。

这件事情当时在医院闹的很大。虽然中间有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参与，但我并不觉得医生和助产士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按照正常的流程一切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太意外了，让人说不清。这个产妇的孩子虽然没有保住，但我师傅的处理不会影响她以后的生育。不知道她以后会遇到什么事情，可至少这一次师傅没有让她失去的更多。

我记得上学时给我们讲课的一位老师和我们说，做医生这个职业，不管自己水平有多高，都别把自己当神，医生其实就是每天在和鬼打交道，你虽然看不见鬼，但你是在他手里抢人，你赢了，你的病人就活了，你输了，你的病人就死了，医生和鬼各有输赢，只要自己尽力了，对得起良心就行。

妇产科是我实习的第一个科室。这件事情在各个方面给我的震撼都挺大的，可以说是我初入社会的第一堂课，世态炎凉，人生无常，让人有太多感慨。在难测的命运面前，人有时会无能为力，不必为难自己，尽力就好。

开车回老家，路两边山坡上的杏花都开了，一片片，如云似霞。这些杏花，不会有人去灌溉施肥，也不会有人去驻足欣赏，但她就在那里，管你来与不来，看或不看，骄傲的盛开，灿烂的绽放。人生不也是这样嘛，我们谁也不知道前世有怎样的债，今生有怎样的缘，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都不值得烦恼。风来，我听风，雨来，我看雨，太阳下，做自己。人活一生，努力了，尽力了，不遗憾，不后悔，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