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子还

六奶奶是我们村永福叔的丈母娘，小小个儿，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永远整洁，笑容永远和煦，住在永福叔租来的仓库里，土质地板扫得发亮，家具简陋却不零乱，很少串门扎堆聊天。村里不缺老太太，看上去感觉和别人不一样，但在年幼的我来看，她可能不太合群，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她很快就让我见识到了不一样。

永福叔家老三两口子吵架，动上了手，撕打到了马路上，三小子一刀砍在了老婆的大腿上，顿时鲜血狂飙。真心的假意的围观群众乱成一团，拿布的拿水的拿椅子做单架的，叫的叫，闹的闹，只听到有人慌慌张张朝屋里的六奶奶喊“六娘，六娘，三小子老婆大出血了。”

六奶奶慢条斯理的轻声细语的回答：“你过去就是了，没关系了。”

众人一看，果然止血了。

自从见识这一神奇后，我便有幸从我爸那儿听到了关于奋六娘家的故事。

如果说华二师傅教给我爸的不止是手艺，还有从容赴死的勇气。那么，我爸私塾的同学超伢子不止让他初次感受到了身边的死亡，还让他懂得了心怀敬畏。超伢子就是奋六爷和奋六娘生了6朵金花后的独苗苗。

（歪个楼，我爸自己算命，只有65岁寿年，60岁就开始打棺材，拍遗照，四处看风水找安葬地，用我妈的话说，就差挖个“眼（洞的意思）”自己爬进去了。我爸今年72岁，看他的长耳朵，活到80岁完全没问题。）

奋六爷若知道当年浑身是胆吃掉那条带冠的蛇会失去唯一的儿子，他一定会咽下口水并死死按住肚子里冒出来的那条馋虫。奋六娘若知道自家男人拎着那条死蛇进门后，会相继失去儿子和老公，却又机缘巧合传承了一门封血救人的密术，才得以安养天年，她宁愿拼死阻止奋六爷造孽，不要那劳什子传承。只是，人生没有如果。谁都无法预料自己一时的莽撞或不经意的善举会给后面的人生带来怎样的逆转。

奋六爷夫妇都是地主出身，六爷当然是老六啦，满崽。爷爷奶奶疼头孙，爹娘疼满崽。六爷自幼就胆识过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先生念紧箍咒。一介武夫，书没读几句，奈何祖上有德，老婆娶得一等一的好，知书达理，温柔善良。六娘嫁过来生到六妹子就碰上了打地主，房屋地产，金银细软都充公，树倒猢狲散，兄弟姐妹自顾不暇，一家七八口人挤在大队猪场那边住着，日子过的自然是一日千里。再难熬的日子，也无法浇灭六爷传宗接断的心。六妹出生后，六爷一度想收手算了，再追下去，一来年龄大了，二来，也实在负担不起。不承想，六妹未满百日六娘又怀上了。那时节，也不兴流产，只好生下来，大不了凑齐七仙女。嗯，还别说，超出预期，如愿得了个儿子。所以，叫超伢子。

超伢子和我爸一般大，虽然上头有六个姐姐，但奋六爷充分发挥了再苦不能苦儿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精神，举全家之力培养儿子。我爸十岁从学校转去私塾插班时，超伢子已在私塾念了四年书。因为我爷爷的原因，我爸在私塾得捡同学的笔头纸墨甚至纸张，书念得极为伤自尊，妥妥的赤贫。超伢子用的笔墨纸砚从未有缺，质量还好，仍有地主阶级的余光。

超伢子虽然集全家宠爱于一身，倒没有骄纵之气，十分的怜惜妈妈和姐姐们，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是帮家里挑满一缸水，然后去放牛。如果人生一直这样顺风顺水，平平安安，该有多好。只可惜世事无常，兴尽悲来。

某个春日的上午，奋六爷在山上开荒挖土，挖到一条碗口粗的花蛇，头上有红色的蛇冠。突然被打断冬眠的花蛇，惊惊急急拼命地往地洞的深处钻，奋六爷肉迷心窍，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拖住蛇尾尽全力将蛇挖出来打死后，在家剥皮分食了。至于打死的蛇要在野外煮食，不然容易招来报复的禁忌，奋六爷认为是“屁弹琴”。

吃完蛇肉的三天后，村口来了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都戴着花草帽，穿着很时尚，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她们一路打听：“请问，奋六爷家住在哪儿啊？”

一直问到了猪场前面的仁奶奶家，仁奶奶家和奋六爷是亲戚，但辈份比奋六爷小。仁奶奶的孙子叫超伢子得叫超叔叔。

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的仁奶奶听到问话热心地回答：“往右边转个弯就到了。你们是哪里人啊？”

其中有个姑娘回答：“伏口的”。

仁奶奶心想：原来是六娘的娘家人呀。难怪这么标志这么漂亮。

仁奶奶吃斋念佛，家里供着两个菩萨，面慈心善。

过了一会儿，超伢子的三姐挑着谷子经过仁奶奶家门口。仁奶奶对着三妹子喊：“三妹子，你外婆家来人了，3个好标致的后生妹子呢”。

三妹子回家一看，家里根本没有客人，叫妈妈和姐妹收谷子回来后，一块儿村前村后都寻遍了，好些人都说见过，就是寻不着人。找了一圈，心里有疑惑，也没往心里去。

自那天后，奋六娘在山里摘茶叶，远远地听到儿子叫妈妈，答应了却又找不着人。回去问儿子，儿子说根本没去茶山。

晚上睡觉时，经常听到儿子在竹山里哭着叫妈妈，答应后，人也不在竹林里。回去一看，儿子在床上睡觉。

如此恍惚过了十天半个月。

夏日的某一天，超伢子放学回来和奋六娘说：“妈妈，我今天担满这缸水后就不再帮你挑水了，我要去东海玩。”

“你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跑到东海去玩呢？你知道东海有多远吗？”

超伢子回答：“妈妈不用担心，东海龙王要我去做三太子呢。有几个仙女姐姐带我一起去。”

奋六娘温柔地看着儿子说：“超儿，你还小，东海山高路远的，你要去玩，等长大了去也不迟。龙王家哪需要让你去当太子呢，那是神话里才有的。”

第二天刚好是休息日，不用念书。近邻的四个男孩相约在一起去河边放牛了。半大的孩子，渐渐炎热的天气，想游泳的念头一经被某人说出口立即就得到了响应。一开始，大家在一个水巷子（支流里）里游，水比较浅，还容易碰上蚂蟥。超伢子提议到涟水河那边去游，那边水面宽阔，河中央还有个绿州。

孩子们赶着牛往涟水河方向走的时候，大上午的，仁奶奶在家被神附身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停地重复：“今天有个人死，今天有个人死”。仔细问，却又听不清在说啥。

这边，超伢子和仁奶奶的孙子刚一下水，立即被水中漩涡所吞，急得没下水的两孩子大声唿救，其中最大那个赶紧跑回去叫大人。村里的男人扛着龙船过来救人。竹竿一下去，仁奶奶的孙子就抓住了，没花什么力气就把仁奶奶孙子给拉上来了。

仁奶奶孙子一上来就说：“我一下水，就见水拖超叔叔往下走，我想抓住超叔叔的脚，却怎么也够不着，不一会儿就不见人了。这时候，有两穿着袍子的男人拉住了我，一个红脸，一个黑脸，他们把我拉到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虽然是在水中，但宛如坐在玻璃罩里。可超叔叔不见了……呜呜呜……”

仁奶奶自听了孙子说的那番话事后，更加虔诚礼佛。

村里的男人们打捞了一天也没有见到超伢子的尸体，第二天，在5、6里外的葫芦洲上发现了。

超伢子头七的那天晚上，奋六爷和奋六娘同时做了个梦。梦中，超伢子说：“被爸爸打死的蛇是东海龙王的孩子，儿子要去抵命。感谢这十一年的养育之恩，你们对仁奶奶好，她将来可以帮到你们。好好培养姐姐们，一样能福禄双全。”说完，跪下嗑了一个头，转身走了。

六爷自然悔恨不已，几年后郁郁而终。

六娘醒来，泪流满面。日后悉心教导五姐六姐识文断字，书写计算，两姐妹后来参加高考后跳出了农门。

破四旧那会，神鬼都得靠边站，一切封建迷信都会被打倒。即便会一些祝融术，也不会轻易示人。仁奶奶在奋六娘照顾她晚年的日子里，将封血术传给了六娘，六娘用封血术为自己和家人累积功德。

从我爸那儿听来的，大家当个故事听。真不真，娇姐也没法判断。

相传蛇是报复性最强的动物，其实，不管什么动物，都不要蓄意去伤害它们。姐始终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

民间流传的禁忌也罢，神神鬼鬼也罢，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对未知的事物心存敬畏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