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叫做老妖婆的人

亲历故事返回首页



已经是深秋了。不过在这个南方的小镇,天气还不冷。白天出太阳的时候,镇上的男人们很多都还穿着短袖。当然,也有大姑娘小伙子们早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买的风衣。大爷大娘的也裹紧了身上陈旧却还暖和的旧大衣。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吧?陈家三婆直挺挺地躺在她的老旧的木板床上,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蚊帐顶。蚊帐也是有些年头的了,蚊帐顶上打着好几个补丁,几种不同程度的黑向陈家三婆扑过来,似乎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几年,三婆的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可是此刻,她却能清楚地看到眼前的黑。是的,只有黑,三婆能看见的只有黑,是不是夜太黑了?还是三婆的世界里,从此只有黑这种单调而恐怖的颜色?在一片黑暗的弥漫中,三婆瘦小的身躯窝在木板床的一角,显得更是瘦骨伶仃得可怜。

三婆的听力也大不如从前了。可是前两天的半夜里。镇上寂静得要命,三婆居然可以听见房子后西风唿啸而过的声音。而且她还听到,屋后苦楝树上孤雕的凄厉的叫喊声。那种披着黑色羽毛的孤雕,镇上人都是那么叫它的。在镇上人的传闻中,那是一种召唤死神的可怕生物,孤雕在哪叫喊,不出三天,哪里就有人要到上帝那里报到。

三婆想是不是三爷在天国想念她了?他们天人永隔已经快四十年了。他丢下她一个人后,这四十年里,她把四五个孩子拉扯大,给老人送终,辛辛苦苦一辈子也实在够了。她已经八十岁了,这人世没有啥好牵挂了。早就想去天国和他团聚了。

可是为什么,命运却不给她这样的好机会。昨天凌晨,住在后院的小儿媳突然哭叫起来,等到镇上的赤脚医生来到,三婆的小儿子已经断了气。医生检查了一下,估计又是脑溢血猝死。摇了摇头,交待他家人安排后事就走了。后院的屋子里传来小儿媳撕心裂肺的哭声。

听到这样的消息,三婆已经没有眼泪了。这四十年来,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至亲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她也曾像小儿媳那样撕心裂肺过,甚至捶胸顿足,甚至想要一死了之,可是有什么用?该承受的还得承受,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三十多年前,三婆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男人三爷虽然是个做苦力的,但是也懂得问寒问暖。他们拉扯着一女三男,日子艰辛却还一家其乐融融。最大的孩子大兰已经十七岁了,家里家外都是一个好帮手。穷人家的孩子虽然长得不算水灵,但是身材健壮,是个干活的好手。大儿子阿才可比三爷三婆高大得多了,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就已经一米七几了,也没啥好东西给他进补啊,可是孩子就窜得那么快,才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老子娘都远远地抛在后头了。那小子最爱打篮球,经常一身汗一身水地回家里灌凉水,三婆说了多少回都不听呢!身体却壮得像头牛似的。

第二个儿子阿能才十一岁,闷葫芦一个,从小就不爱讲话。学堂上了几年,认识几个字就再也不肯去了。就在家里帮着三婆和大姐打打下手,骂他也不还嘴,叫他也爱理不理,三婆等人都习惯了,也就由着他。最小的儿子阿满才三岁,怀他的时候,三婆都快四十岁了,都没打算再要孩子了,可是祖宗都把他送来了能咋办,添碗水再多养一个呗!总不至于饿死。

三婆还记得那一夜,怎能忘记呢?快四十年过去了,三婆都忘不了那一夜。那时快过年了吧!那年月好像比现在的日子要冷呢!风唿唿地从泥墙缝里钻进来,一床破破烂烂的棉絮裹着一家三口,都得紧紧地靠在一起才能感觉暖和点呢。也是睡到了后半夜,三爷突然抱着头,只一个劲儿地说头疼头疼死了。没想到三爷在床板上翻滚了几下,就真的断气了呢。三婆抱着三岁的阿满,一辈子都忘不了三爷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他除了说头疼,啥话都没给娘几个撂下。

眼泪哭干了,日子还得过下去。那时三爷他娘还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够她伤心了好多年。直到她好多年以后去天国见了三爷。



家里没有靠得住的男人了。大兰和阿才都得跟着三婆到生产队里挣工分。阿满只能在家跟着奶奶。一家子再怎么凄苦,日子也得慢慢地熬过去。

第二年,阿兰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外乡的小伙子阿林,就结婚了。小伙子阿林在生产队里开拖拉机,为人热情,又很勤快,经常帮着阿兰干活,还到阿兰家忙里忙外,帮忙把房顶煳好,帮忙把破旧的木门修好,反正家里家外需要男人们帮忙的活,阿林都是一把好手。三婆也挺满意这个女婿的。况且,阿林在老家已经无牵无挂了,孤儿一个,娶了阿兰虽说不算入赘,但是在三婆家隔壁租了一间房子,看起来是分开来住,其实除了晚上睡觉,阿兰夫妇都和三婆他们呆在一起的多。住得近平时两家也好互相关照。

阿林那小伙子真是好心人。也许是因为从小缺乏家庭温暖。他当真把阿兰家当成了他的家。三婆就是他的亲妈,阿才阿能等就是他的亲弟弟。有啥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惦着他们。乡里乡亲都夸阿兰找了个好老公。三婆一家也终于又有一个顶梁柱可以撑着了。况且阿才也一天天长大了,等过了几年讨了媳妇,三婆抱上孙子,那日子不就越来越圆满了么?

那几年,三婆在夜里都没怎么念叨三爷。一开始是累啊!没日没夜地干活,每天晚上安顿好老的小的,再把一家大小的衣服收拾收拾,也快半夜了。躺在床上骨头架子都能散了去,哪还有精力去念叨谁呢?后来啊,三婆知道念叨也没用,小林来了以后,家里很多事不用她再操心。日子也不比三爷在世时差多少,她也就懒得念叨了。

有时,在黑夜里,三婆也不免做起美梦来。再等两年,阿才讨了媳妇再生个大胖小子,她也要当奶奶啰!女人啊!这一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什么苦?什么累?有了子孙后代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就都不苦不累了。虽然夜还是那么黑,可是三婆想想也会在黑夜里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来。

谁也没想到死神又来了。那一年大兰的孩子都三岁了。三婆也准备再过完年就叫老街的四婶帮说门亲事呢!等年底阿林有空,把前院那房子收拾收拾,还是可以给阿才做新房的。阿才现在已经一米八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哩!生产队里不知多少大姑娘暗地里给阿才送过秋波。小伙子还长得帅气,也心疼他娘,从未和他娘顶过嘴呢,娶媳妇的事自然也是听他娘的话。只是阿才闲暇时间总爱和那几个上中学的毛头小子到中心校那泥地里打篮球去。你别说,每年过年公社里组织的篮球赛,阿才都是主力呢!什么上篮扣篮三婆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是三婆也去看过球赛,只觉得阿才那小子咋就蹦得那么高呢!都快摸到白云了呢?那感情是要蹦到天上去了。

可是没想到阿才还真的去了天上,不是蹦上去的。也是在后半夜啊!三婆记得那晚上阿才还去训练篮球来着,回到家了还洗了冷水澡啊!都秋天了小伙子都不怕冷呢。洗了澡胡乱吃了点饭小伙子就睡了。

第二天,早该上工了。平日里早早就起床的阿才却不见踪影。三婆把阿满都送去小学堂了,前院阿才住的房子还紧闭着门。风吹着苦楝树的叶子窸窸窣窣地响,太阳都老高了。三婆哆嗦着去敲阿才的门,“阿才,该上工了!”可是门里出奇的静,三婆仿佛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除了心跳,啥动静都没有。三婆突然有点慌了。找人来撬门,看到阿才蜷缩在床上,面色涨得紫黑,一只手还抚在胸口处,早就断了气。

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来了,估计阿才也是脑溢血突发性猝死。三婆说啥也不相信前一天还在她面前蹦得老高的阿才怎么就走了。她的乖媳妇还没娶进门,她的大胖孙子还没抱起来呢,咋就一切都泡汤了。这一次,三婆哭得比三爷过世那一次还要悲伤,谁都劝不住。

要不是阿林死命抱着她,三婆都想一头撞到阿才的棺木上了。她辛辛苦苦养大了的好儿子,也是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啊!那夜,咋就那么黑,都看不到一点曙光呢?阿才的篮球还躺在屋角,连刚刚懂事的阿满都不敢去触碰一下,他也怕三婆更伤心。阿才才过世不到两个月,三爷他娘也走了。三婆又是一阵忙乎,把做媳妇的该做的事都做了,把三爷少磕的头都替他磕了,老人家也算有了最终的归宿。

下葬完的那一晚。三婆一个人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自从阿才走后,三婆就不愿意再开灯了。她宁愿在黑暗里,在黑暗里,她有时会在心底默默地对三爷说会话,有时也会心疼地叫着阿才,可是阿才再也不会蹦蹦跳跳地来到她的眼前了。阿才刚走的那几天,大兰每天晚上都来陪着她,可是三婆整夜整夜的合不上眼啊!大兰又能怎么办呢?母女俩也曾抱头痛哭过,可是天亮了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下去?再说大兰也有了两个孩子,阿林一个人也照料不开,所以三婆后来就不让大兰晚上过来陪她了。



小镇上的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稻谷割了好几茬,苦楝树的花开花谢也好几回了。连闷葫芦似的阿能不知咋的都长大了。虽然没有阿才帅气,但是也五官端正,周周整整的一个好男儿。那一年春天,当杜鹃花红遍山谷的时候,阿能也娶了媳妇儿了。

阿能的媳妇儿是附近乡下的。叫阿燕,个子不高,但是白白净净,看起来低眉顺眼的,一点都不像个乡下女子,倒像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呢!三婆还是挺满意的。

那媳妇儿也挺不错,轻快得很,干什么活都不含煳。对三婆也懂问长问短,和邻里之间相处也很好,大家都说三婆这回享福了。可惜阿燕连续生了两个都是女孩,三婆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她可想抱大胖孙子呢!嘴上虽不说,脸上却总不是太好看,阿燕也不是笨人,自然懂婆婆的意思,可是她也没办法啊!

又一年春风吹,都包产到户了。大家也不用再跟着生产队挣工分了。阿林那小子最有头脑,他先是跟着县里的人四处做建筑,做得几年下来,也回到镇上招了个建筑队,当起了小工头,像模像样地干起来了。连阿能也在他手下混饭吃。工程队的活还真不少,一年到头来,挣得可比以前多得多了。大兰早就生了两男两女,这时候小的也有十岁了,两个女儿小点的还在上学,两个儿子大的也到工地帮忙去了。辛苦了一辈子的大兰整天乐呵呵的,租来的房子早就买了下来,一年前还把后半部分都建成平顶的了。三婆家的老房子也整修过,比以前亮堂多了。阿能虽说分了家住在前院,可是进进出出还是一个门,大家也没生疏。老房子整修好那一年,已经进入八十年代了,阿燕藏着掖着躲着,总算是躲过了镇上的计划生育工作人员,给三婆生了个大胖孙子。

三婆这时候却还不肯享清福。她琢磨着阿满还未成家呢,以后讨媳妇还得一大笔钱呢!她也还不算老,总得趁着还能动,替阿满存点老婆本。想来想去,三婆决定养蚕。

其实镇上几乎没有私人养过蚕,除了在生产队那会。农业社种着好几十亩地的桑叶呢,也就在社里养了不少的蚕。三婆曾经负责过养蚕的活,她知道蚕宝宝怎样一天天地变大,知道每晚得多久起来一次给蚕宝宝喂食,知道蚕宝宝几天能上山,几天可以结茧,几天可以让蚕宝宝下山,把蚕宝宝放到锅里煮抽出白白细细的丝。这些三婆都懂,所以,三婆的蚕就养了起来了。

三婆的蚕宝宝就用簸箕装着放在厅里,三婆的房里。阿林给弄了几个架子,把簸箕层层叠叠地摞起来。三婆每晚听着蚕宝宝沙沙沙的吃食声,觉得很满足。吃吧吃吧!快吃快长就可以很快上山了。蚕宝宝的山是三婆用一把把扫帚木扎起来的,一个个倒挂在屋檐底下,只等着蚕宝宝长大就可以上山结茧。

没人知道三婆晚上起来多少次给蚕宝宝喂食,没人知道有多少蚕宝宝上了山,没人知道蚕宝宝结了多少茧,也没人知道三婆的纺车里抽出了多少蚕丝。镇上的人只是看到三婆的腰一天天地弯下去了,三婆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纵横交错。三婆看起来是真老了。

不过阿满的媳妇也过门了。也是乡下人,长得比阿燕要结实大块,有股泼辣劲儿,叫阿群。笑起来很好看。两盘屁股肉乎乎的,三婆想这小媳妇应该挺能生,不过现在都计划生育了,再能生也生不了几个啰!可惜了那两盘大屁股。阿群果然很争气,不到三年的时间,真给三婆生了两个男孙呢!

阿满不像他能哥那么木讷,小伙子也机灵。不愿意靠哥哥姐姐,倒去学了一门杀猪的手艺,天没亮就跟人杀猪拉到市场上卖,日子倒也过得红红火火的。

三婆养蚕却养上瘾了。她觉得那些蚕宝宝就是她的孩子,一个个在黑夜里张大了嘴巴向她讨吃的。不管夜多黑,只要一听到蚕宝宝沙沙沙的吃食声,三婆的心就定了。

阿林的建筑队越来越壮大,阿林家的钱也越来越多。他也跟着人到县城里买了房子,和大兰一家子都搬到县城的新家去了。这时的大兰只在家里看看孙子,过上三两个月就回到镇上看望三婆。阿林带着工程队在镇上干活,也隔三差五地给三婆买点好菜。

可是三婆的大孙子还没有十岁,死亡的气息再次笼罩了这个可怜的家。阿能又像他爸和阿才哥一样,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去了。三婆看着阿燕苍白的脸,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眼下光景是比往年好多了,可是一个女人拉扯三个孩子,那艰苦也是不言而喻的。不过三婆都能挺过来,她阿燕也可以吧?

阿燕的大女儿华华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当时也十七岁了,不过看起来比才十四岁的妹妹小花还要瘦小。小花胖乎乎的,眯缝着个要是笑起来眼珠都完全看不见。不过姐妹俩还是长得挺秀气,像阿燕,也白净。小儿子阿三也白白净净,就是缺乏管教,阿能在世的时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哪里管教过儿子,阿能一过世,阿燕忙前忙后就更没功夫管教他了。阿三长到十几岁,大姐华华早就嫁到别的乡镇,二姐小花也到县城里打工,和阿燕相依为命的阿三却没学好,中学毕业就跟着镇上不成器的小年轻偷鸡摸狗,阿燕真是觉得毫无盼头。忍了两年,还是找了个老头改嫁了。



大兰已经一年多没回镇上看三婆了。镇上的人都知道,大兰在五十一岁那年也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谁都不敢告诉三婆。就连阿林到镇上看望三婆,也忍着泪水不敢在三婆面前淌啊。

可是三婆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有预感,因为有一天晚上她喂了蚕宝宝刚躺下,就依稀听到大兰在她耳边说话,说要去那边照顾爸爸和弟弟去了。叫三婆不要想她。三婆吓得瞪大了眼,可是天还没亮,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三婆看不到大兰的脸。倒是浑身发了抖,出了一身冷汗。也是奇怪,第二天,阿能和阿满都说到县城里去探望兰姐,兄弟俩去了两天回来,也没见说啥,只是后来大兰很久不回镇上看望三婆,三婆想起那晚上的事,她知道,大兰肯定走了。

虽然镇上的人多数重男轻女,三婆也不例外,但是大兰却不亚于一个儿子啊!三婆多少次在夜里想到大兰,心就痛得难以唿吸。真是造孽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这样从三婆的眼皮子里消失。三婆都毫无办法。她只能怪那夜咋那么黑,黑得都让人完全看不到一丁点希望呢!

好在三婆的孙女们也很孝顺,经常大包小包地提回来孝敬她。出去打工的小花也经常在周末回来陪她,给她搓澡洗头。只是上周,小花哭着对她说,谈了几年的男朋友分了,是被男朋友他妈逼着分的,说他们家有一种遗传病,人睡到半夜就死了去,怕影响子孙后代呢。小花哭得稀里哗啦,三婆只能摩挲着小花的长发,轻轻地拍打着她。她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来,她的男人,她的儿女,不就是都这样离开她的吗?这种痛,三婆不愿意承受,别人也不愿意承受啊!三婆心里不怪小花她男朋友的娘。谁能不担心这个呢?



现在,连三婆身上最后掉下来的一块肉阿满也走了。这一天,家里进进出出的乡里乡亲都来帮忙料理阿满的后事。这一家子的第二代已经全走了,第三代最大的孙子阿三才十几岁又不争气根本指望不上,阿满的两个儿子也才十岁左右,除了抱着他们的母亲阿群嘤嘤的哭,两个孩子大的一个还得在法师和族人的指点下捧灵牌磕头,也够凄凉了。

三婆看起来面无表情地呆坐在她的黑屋子里。眼神空洞而无助,这四十年来,她已经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阿满走的时候她早就没了眼泪。眼睛都是干涩无比的,仿佛被刺扎了,疼是疼,却没法拔出来,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这一天一夜里,她就这么呆坐着或者蜷缩在她的木板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中午的时候,前街的酒鬼保生一身酒气醉醺醺地闯到她的黑屋子里来。保生也有六十多的年纪了,如果阿才还在,也差不多那么老了。不过阿才不会像保生一样腆着个肚子喝得醉醺醺的吧?神志不清的保生进到黑屋子里都分不清东西南北,手指胡乱指着墙角就破口大骂。他骂得很大声,甚至盖过了前厅里叮叮当当的法器声。连耳背的三婆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保生骂什么?保生骂的是镇上的人早就在三婆背后传了好久的传闻。传闻在阿能走的时候就在镇上传开了,不过那么久没有谁无聊到在三婆面前提起过。镇上的人虽然迷信,恻隐之心还是有的,他们都觉得三婆太可怜了。那个传闻,谁愿意再在三婆面前提起呢?那不是更让三婆深受打击吗?

可是现在这个酒鬼保生已经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一股脑儿把这传闻全通过骂的形式向三婆泼过去了。

保生说:“你这老妖婆!最该死的是你。你看看你都八十了,牙还好好的一颗未掉,还真是山里投胎的老妖怪啊!这几十年来吃了你家男人,吃完了你的儿女,还不舍得回山上去么?还想在这吞掉你的孙子孙女吗?”

屋里进进出出的人听到三婆房里的声音,才知道保生在闹事,两个大块头男人进来把保生半拖半拉地撵走了。三婆的房里死一般寂静。可是三婆仿佛还听到保生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老妖婆老妖婆”的喊声一声声地要刺破她的耳膜。三婆觉得这些年来她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承受不住的了。此刻,却又重新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中。原来她是老妖婆,像电影里放的恶鬼一样,会在黑夜里伸出魔爪吞噬她身边的人。三婆想哭,可是喉咙里却发出“咕咕”的声音,听起来不懂是笑是哭,只是让人更加毛骨悚然罢了。

夜更黑了。做法事的大师们和帮忙的乡里乡亲都累了。大厅里叮叮当当的法器声和鼎沸的喧嚣声暂时停歇了下来。三婆还是蜷缩在木板床上,像个老皱了的烂核桃,慢慢地被黑夜所吞没了。

上一篇:天黑之前拉窗帘

下一篇:债和缘

请勿长时间阅读,注意保护视力并预防近视,合理安排时间,享受健康生活。 联系我们  ↑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