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术

80年代末电视才开始普及，在此之前，农村晚上的消遣项目就是串门聊天，大多数家庭通常在9点前都睡觉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寒冷的夜晚，家人和邻居几个团团围坐在火炉旁边，火炉上挂着水壶温着水以备洗脸洗脚用，一边添柴火烤前胸或后背，一边听我爸讲诡故事。这是年轻的后生仔喜欢来我家串门的动力。

作为小学生的我们，也会围坐在旁边听我爸活灵活现的讲他经历的故事。听了后根本就不敢离开火炉去上厕所（农村的厕所和猪舍，牛圈建成一排杂房，在正房的侧面，厕所通常在最后头），也不敢独自去睡觉。有时候半夜醒来要上厕所，憋到实在憋不住了，叫姐妹作伴，冬天太冷了，姐妹不愿意起来陪伴，只好鼓起莫大的勇气开房间灯，迅速打开房门后目不斜视的打开外墙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厕所闭着眼睛上完再飞速冲入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木门，捂着急速跳动的心钻进被窝。生怕黑黢黢的夜空中突然惊现一只鬼或者一只妖怪。我妈听到重重的关门声后，往往会叫我们的名字，叫我们不要害怕。

10岁那年，明明关了灯睡觉，睡到半夜发现灯是亮的，房间里没有大人在活动的迹象，我把灯拉没，过了一会儿，灯又自动开了。心中非常惶恐，第二天说给我爸妈听，我爸说没事的，鬼怪进不了我家。尽管如此，经这件事后，白天不一个人呆在家里，晚上尽可能不出门，就算有家人在，也会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

下面说说我爸师傅的事。

我爸16岁那年，我阿公（爷爷）让我爸去跟华二师傅学木匠。那时候，有门手艺傍身，不单纯靠田地过活的人会活得比较容易。去拜师时，带上我奶奶准备的白糖呀乔饼（柑桔为原料制作的蜜栈食品）之类的礼品上门后，华二师傅和我爸先站在堂屋里，由华二师傅祷告先师先祖，然后，用羊角卦打入师卦，如果一正一反则表示祖师爷认可了。我爸再对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神举牌磕三个头，然后，华二师傅坐在堂屋正中间，我爸向华二师傅嗑三个头，敬茶，才算正式入师门，成为衣钵弟子。谁也没想到，后来，我爸竟然成了关门弟子。

学木匠不仅仅只是学木器活，还会学一些鲁班术，比如画符，封血，下茶（化鱼骨，化煞），化身，断路啊什么的，都有对应的咒语，也会接阴阳。接阴阳意思就是从开工到结束，根据周边人不经意间的语言，或整个行事过程的顺利程度来预示吉凶。比如，我大姨两口子打棺材时，坡下一群小朋友往坡上跑着玩，大点的小男孩对小女孩说：你不要急，慢慢来。我大姨当时就觉得这是件好事，说明一时半会死不了。

又比如帮人打家具时，若见了红（血）通常预示着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很多家庭要找老师傅，就是因为年经师傅有时毛手毛脚的，出点纰漏主人心里不舒服。

我爸的师傅有次帮一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打棺材（农村60岁左右的人会提前准备棺材，寿衣啥的，我家大外婆寿衣从60岁晒到102岁，晒了40多年），因为路程比较远，就睡在主人家。打好棺材第二天油漆工准备进场木工撤场，睡到半夜，我爸的师傅突然听到棺材盖有打开的声音（单个人根本就打不开棺材盖，而且，没人会无聊到去开棺材盖玩），他心里就嘀咕上，这副棺材，老太太估计睡不上了。果然，几个月后，棺材让横死的媳妇给睡了。

华二师傅一生未生育，只有一个带养的儿子（亲戚过继），比我爸大几岁。儿子读了些书，写算诸全，在村上做秘书，根本不想学木匠活。结婚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家庭负担比较重。僧多粥少，没什么好东西吃有时候还会吃不饱。

我爸的师傅在吃这件事上，看得比较重。他老人家幸好有门手艺，做木工活，有时能得工钱，有时就得些米啊肉啊油啊什么的食物，折算成工钱。老师傅有个相好，住在渡船亭子（一般离村子集中居住区比较远）里。华二师傅经常会在半夜在渡船亭子搞点私人伙食打打牙祭。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拿1元腊肉加个面煮来吃，有时候在渡船亭子那边搞点鱼啊肉之类的打打牙祭。华二师傅很喜欢我爸，有时候会带我爸去吃私伙食。

文ge时期破四旧，破封建迷信，小花庙被拆，责令当时的劳改人员建成了学校。在建老师宿舍的过程中，莫名其妙死了三个人。那会子我爸晚上被安排一个人守学校的建筑材料，每晚经过那间放过尸体的教室都会莫名心慌，忐忑不安。为了壮胆，他专门搞了把刀子带在身上。即使如此，他有时候在半夜也能听到旁边屋子的屋顶好像有人在捡瓦的声音。奶奶听了十分不放心，请我爸的好友作陪，结果，那个好友一晚上都在做恶梦，梦里好多鬼伸手抓他，吓得好友再也不愿意去作伴了。华二师傅听说了这事后，对我爸说：你害怕的时候，就在心里想起我的元神（相貌），就不会害怕了。我爸听了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爸刚入睡，就感觉有人踩住他的脚，然后是膝盖，然后到胸部，一路往上，心里越发惶恐，唿吸越发困难，全身想动也动弹不了。就在这时，戴着绿叶边帽子，系着围裙的华二师傅站在房间里朝我爸喊：打！打他！我爸立即受到了鼓舞，勐地起身解除了鬼压床。

华二师傅是上吊自杀的，他得了非常奇怪的病，身体的左半边似火焰在熊熊燃烧，右半边却清凉如水。医生也瞧不出原因来，左半边身子烧得实在难受，半边的手和脚都不能穿衣服，夜不能寐，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他生病期间，我爸经常买些白糖啊补脑剂等他喜欢的东西去看他。最后一次，华二师傅告诉我爸，他决定自杀，叫我爸不要害怕。我爸自然是一顿劝慰。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华二师傅送了我爸好远一段距离。一路上都在嘱咐：为师虽然不能亲自指导你对朝庭古庙的修建或拆除，但是，毕生所学都已经教给你，放心大胆干就是了。

第二天，我爸就收到了师傅过世的消息。华二师傅吃完我爸送的东西后，安然上路了。

尽管华二师傅嘱咐了我爸，因为没有亲自实践过，我爸最后还是没有走上大木工的匠人之路。他心里始终存有敬畏，在朝庭古庙的事上万一自己没有招唿安置那个妖魔神鬼妥当，师傅不在了，没有人能答疑解惑出谋划策，不做也罢。

华二师傅到死都是吃货本色，死前交代儿子媳妇，每月初一十五都得上贡（将饭菜放在桌上，祷告先人来吃）。儿子媳妇起初是想起来就上，没想起来也就没当回事。只要没当回事，他们家大儿子一准生病，一上贡立刻好了。几次以后，家里人都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