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极伤人

亲历故事返回首页

我妈有亲姐弟三个,我妈是老大,下面有一妹一弟。他们姐弟仨人膝下就只有我们表姐弟四个——我和我妹,我的一个舅表弟和一个姨表弟。我们表姐弟几个的年龄加起来可超过160了,年龄也都不小了。但是,我们表姐弟四个目前膝下仅只有两个娃,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省份,应该不是地域的原因。我30多岁的时候生了我女儿,我妹40出头才生了我小侄女。我们两姐妹已经是很晚育了,但是我的两个表弟在子嗣方面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我觉得我们可能受到了某方面的阻碍才至于此。

我结婚多年都没有小孩,到医院检查一切正常。我妹也是婚后多年无子,她当时到了多家医院检查,被医院判定能够怀孕的几率几乎为零。我们之所以后来有了孩子,我猜想应该是我奶奶做的一件功德为我们积了福,抵了来自某些方面灾祸。我奶奶信佛,去过很多地方礼佛。我姓林,据说我们林氏是比甘的后代。

解放前,我们村有一个历史比较久远的“比甘庙”,这也是我们林氏的家庙。但是在WG中被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村民日子稍微好过点了,我奶奶就拿出全部积蓄,并且四处募捐,由她牵头重修了这座庙。这是一件积福的事,可能正因为我和我妹受到了这份福德的荫蔽,才会有了子女吧。

我之所以有这方面疑惑,并非空穴来风。源头还要从我姥爷身上说起。

我姥爷是一九一四出生的,**人。十六岁时在上海求学,学医。解放前曾在国民党***军野战军医院任中校院长。一九四六年脱离国民党部队,在**开诊所。(我为什么这么清楚?是因为有一年我姥爷生前曾任职的医院对档案进行电子化管理,我有缘看到了扫描前的原件,当我看到我姥爷风雨飘摇的一生都浓缩在几张薄薄的纸片上时,心内五味杂陈,立马红了眼眶。赶紧拍照保存。)我姥姥是药剂师,我不知道我姥姥是哪一年嫁给我姥爷的,我只知道我妈妈是解放那年出生的,那年我姥姥将近二十岁。我姥爷大概年长我姥姥十六、七岁吧。

听我妈说,我姥爷对姥姥非常好,对我姥姥娘家也很尽力。我太姥爷是天津人,生前是铁路工人,工人运动的时候牺牲了。我太姥姥一个人拉扯三个半大的孩子——我姥姥和我的两个舅姥爷。我姥姥姐弟三个在旧中国那么困难的时期都上过学堂,我的两个舅姥爷还是南开大学的大学生。

如果不是我姥爷的支援,我想光凭我太姥姥一已之力应该只能够将三个孩子养活成人,而没有更多的能力供他们读书吧。解放前夕,我姥爷带着当时已有身孕的姥姥暂住在广州中山大学,准备等船去香港。但我姥姥舍不得我太姥姥,觉得自己走后,老母亲和幼弟没有了依靠,日子可能会更难过。

于是,我姥爷就留下来了。从一九五七年整风运动开始至一九七九年摘帽平反,以我姥爷的身份和家庭背景,每一场风雨都是雷霆万钧,廖廖数语怎能概括,就不多言了。虽然这中间有凄风苦雨,但也有阳光雨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二十多年,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并没有催垮我姥姥,但是,有一件事却让我姥姥如遭晴天霹雳,迅速和我姥爷离了婚,更决绝的是,我姥姥不仅给我妈三姐弟改了随母姓,甚至连名字也全都改了,完全和我姥爷划清了界限。

这中间虽然有政治逼迫的因素,但是,以我对我姥姥性格的了解,如果不是突闻这件事,不管政治上怎么逼迫,我姥姥都不会和我姥爷分开的。

我妈说,她长到十几岁了,只知道自己有姥姥,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爷爷奶奶。解放前,战火纷争,生灵涂炭,民众民不聊生。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事太多了,与家人失联的事情也是有的。我太姥姥和我姥姥也从未见过我姥爷的家人,我姥爷也一直没有回老家看看,提起老家的人时也是讳莫如深,于时,她们自认为那边的亲人都不在了。

我姥爷虽然解放前是国民党的军医,但是,他在上海学医时学的是全科,其实更擅长内科。解放后,由于缺乏医学方面的人才,他在五一年的时候被派遣到一家志愿军修养院工作,直到五七年整风运动被划分右派才被停职。被下放到**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他虽然在农场参加劳动改造,但因为农场缺少医生,他还兼任着医生的职责。下地劳动期间,遇到谁家有个急病,他扔下锄头背起药箱就跑;深更半夜有人来敲医务室的门,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寒冬腊月,他也是背着药箱就跟来人跑,从不推辞。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还是忘不了。

那时候,农场条件不好,有一次闹流行病,缺医少药,我姥爷在农场领导的有限支持下,克服重重困难,及时阻断了流行病的传播,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因此,在农场的劳动群众中间的口碑还是很好的。

大部分人还是比较善良的,知道知恩图报,就算不报恩,起码对待已经落魄的人不会再踏上一脚。但是,凡事都有例外。WG的时候,农场换了新领导,里面有个大队长对所有的戴帽人员极尽羞辱之能事。他让我姥爷去收拾猪粪、牛粪,但不许用工具,只能用手,更过分的是劳动完后,不能洗手,要将手舔干净。

我姥爷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羞辱。

那天晚上,在农场医务室值班的时候,就割脉了。

野战医院的医生割脉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我听我妈说,当时那血都溅射到蚊帐顶上去了。也是该我姥爷命不该绝。当晚,农场有个职工的小孩闹急病,急急忙忙跑来敲医务室的门,门都要擂破了还没人应门,他心里急,一脚踹开了门,才发现我姥爷倒在血泊中……我姥爷虽然被救活了,但是和那个大队长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因为我姥爷的这种行为被定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加一等。但是农场的好多贫下中农不干了,拿着锄头铁锹要和那大队长拼命,说他欺人太甚。于是这大队长见明面上不行,就暗底里下阴招,派人根据我姥爷写的交待材料去我姥爷老家去调查。

这一调查才发现,原来我姥爷家解放前是当地的大地主啊,而且还有半条街的铺面都是他家开的。这都不算啥,顶多让我姥爷罪加一等,头上再多戴一顶帽子而已。再苦还能苦到哪里去,已经到了极限了。就是再苦,还有一家人不离不弃,生活终归是有盼头的。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再多受一点苦吗?但是,还有一个连我姥爷都不知道的消息,就是这一个晴天霹雳,才导致我姥爷最终妻离子散。

调查的人说,我姥爷在老家的父母已亡故,但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一个结发妻子和一个女儿。

我姥姥惊呆了,我姥爷也惊呆了。我姥姥的惊如同晴天中头顶响起了一连串炸雷,这消息真是如五雷轰顶,又让她如坠深渊。她没想到二三十年的枕边人,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朝夕相处,却瞒她那么深,致使性情那么刚烈的她现在却处于如此羞辱的境地,她有震惊,有不信,有失望,更有痛心。

我姥爷的惊却是如大雨倾盆之后,以为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天空中却又传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我姥爷更多的是惊诧和不解。我姥爷当然知道自己有发妻,因为他是逃婚出来的。他与这发妻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煎熬了十六天而已,他以为她早改嫁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起过她,更没想到她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并且苦守几十年。

在他心中,他只有一个妻子,只有三个孩子,那就是我姥姥和他俩的孩子。他没想到在另外一个女人心中,也只有他一个丈夫。在另外一个孩子心中,也有他这个从未见过一面的父亲。

我姥爷说,他十六岁到上海求学,学成之后,在上海谋生。是的,他知道他在老家有几百亩良田,十几间商铺等着他回去打理和继承,他也知道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除了他这个儿子,这份家产没别的指望了,但他志不在此啊。

那时候故乡的深宅大院在他眼里是迂腐的父母禁锢他的牢笼,他不想回家乡,想尽各种办法,能够拖一天是一天。这样拖到了他二十四岁了。

有一天,家里的老管家满脸焦虑的来到上海,带来一则消息:主母急病,求少爷速回。后面的情节都是老套路了。是的,他被诓回来了,被父母安排娶了亲,娶了门当户对的刘家的小姐。洞房花烛夜是他和她的第一次谋面。我未见过我姥爷年轻的时候,但是,我五、六岁的时候随同我妈探望过摘帽平反后的他,那么小的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老人与我所见过的所有老人都不同。他的腰板挺得那么直,像一个小伙子的腰板那么笔挺,但是,他发须皆白,飘逸的银须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不禁疑惑:这是天上来的爷爷吗?

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他脸上,洒落在他肩头,他一笑,那阳光便在他脸上开出了一朵花。长大后我学到一个词语:飘然若仙。

我在看到这个词时就回想起了我见到我姥爷时的情景。是的,飘然若仙。

也许有血脉的原因让我给我姥爷的形象加分太多,但是,当时五、六岁的我,第一次见到姥爷时,我就只有这一个最原始的感受:这个爷爷,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让人忘不了。我想,刘家小姐第一眼见到自己的郎君时,虽然这郎君不似别的新郎官那么喜悦,甚至面带着一份决绝的疏离,但也是俊秀飘逸,超群拔俗吧。

这一眼,便让刘家小姐心中暗喜,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但是,苍天不负,幸好所托是个良人。

她当时是否会想到,这一眼,便是几十年的独守和盼望,冷月孤灯,只到秋水望穿,青丝染雪,良人也未归。

我姥爷说,在他被父母锁在宅院里的那十几天,刚好有一支国民党的部队来他们县上强行征兵征饷。在强杆子的威胁下,穷人出壮丁,大户出粮饷,谁也逃不脱那份摊派。出逃的那天下午,管家带人准备去缴粮,他爹准备去缴军饷。他看到了希望,就假装和他爹商议,让他带着管家去缴,说自己毕竟在上海也见了一些世面。

他爹当时也许想,这份家业终归将来要交给这个独子的,让他现在去历练历练也好。就将几百块大洋交给了他。管家去缴粮,等着对方出具的画押。我姥爷并没有去缴大洋,他准备出逃。上海是回不去了,不知道逃到哪里?正在他躲起来犹疑不决的时候,这支所谓的队伍突然接到命令立即开拔,他便混杂在这拔乱哄哄杂乱无章的游兵散勇中出了城。

管家自然是要找的,家里也派了人四处寻找。

但是,一个人要是有心藏起来,那怕在你眼皮底下,你也不容易找到。况且,在那个动荡的军阀割据的年代,谁也不知道这支队伍开拔到了哪里。我姥爷曾和我妈感叹过,这一切都是命,如果当时遇到的是共产党的部队,也许这一生便不一样了。但是,过去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到了部队,我姥爷除了医技以外一无所长,只能做军医了。

我妈说,她后来听她三姑(我姥爷的小妹)讲,当时,家里人一方面派人四处打听和寻找我姥爷的下落,一方面还瞒着刘家小姐,管家哄骗她说我姥爷在缴粮的过程中被那天杀的队伍拉了壮丁,裹挟走了。“少爷一定会回来的,请少奶奶安心。”我不知当时刘家小姐惊闻这件事时的心情,是否与《红楼梦》中的薛宝钗惊闻贾宝玉出走的消息一样,众人只是觉得惊愕,只有她心里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姥爷的爹娘当时隐瞒刘家小姐也是出于两种考虑,一是亲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新婚才半月新姑爷就出走了,这怎么向亲家交待?二是姥爷的爹娘当时只是认为儿子年轻贪玩而已。

再迷恋外面的世界,谁又能逃得脱钱财的诱惑,谁又能真的舍得丢下这家里的万贯家产?谁会放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不过,偏要到外面去吃尽苦头。他们笃定,过不了几年,这不孝之子还是会回来的,先安抚好儿媳再从长计议。

只是这两位老人到死也没想到啊,真的有人会舍弃这万贯家产去追求他的自由。他们最初的笃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慌张,后来是渐渐的失望和死心。

十几年了,他们派人四外寻找,和儿媳一样苦苦等待,终不见这逆子的身影。他们至死都固执的认为,儿子可能已经死于战火之中了,不然,他绝对会回家的!

刘家小姐自小养在深闺,虽然那时五四新青年运动已爆发,县城里也有女子学堂,而且她娘家富足,供养她念书也是绰绰有余的。

但她父亲守旧,遵循古训,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的日常便是习女工,跟着自家母亲学着理家。因为她这样的女子将来是要嫁给门到户对的人家做主家母的,当家理纪是必须学的功课。

她是爱慕她的夫君的,因为她的夫君才智俊秀,腹有诗书,隽逸超群。她夫君所有的她都没有,所以,她这爱慕里有欣喜,也有自卑。虽然她出嫁时红妆十里,虽然自己韶华正好,但是她觉得自己卑微到了泥土里。

她常常偷偷地凝视着她夫君的背影,觉得如梦如幻,不敢想象这隽逸笔挺的背影真的属于了她。她不敢看他的眼,虽然她的夫君并没有想要与她相视的意思。他是一束光,那光照得她常常羞涩的低了头。

她觉得这一切都好似在梦中,这梦太瑰丽,她害怕醒来。她日日担着心,夜夜不安眠。终于,那个梦被他亲手打破了,终究是一场空。

当公婆告诉她时,她心里的一块日夜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一时竟觉得轻松了,她抬起头,眼神像她的夫君一样的决绝,“我生是*家的人,死是*家的魂!”在她的认知里,她终究是他的当家夫人。他和他的父母一样,相信他终归有一天会回来的。他在她心里扎了根,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在她身体里也撒了一颗种。有了孩子,日子就不那么难熬了,虽然是个女儿,但这女儿身上有他夫君的影子,也是她的命根子。

一九四六年,我姥爷脱离了国民党的部队。

四七年春天,已经32岁的他在*州开了一家诊所。

他在野战医院工作多年,但是他其实也很擅长儿科,每天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他有一个小助手,是个男孩子。他想再找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心细些,对小孩也耐心些。

一天,有个女孩子来应聘了。十七岁的我姥姥走进了这家诊所,她站在那里,身材颀长,穿着细格纹的夹棉袍,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又舒服又暖和的棉鞋。她双手握着一只竹节柄的布包,手指白净细长。她乌黑的头发只是齐耳长,紧紧的抿着嘴,脸颊像月光下的梨花瓣一样泛着粉白的光。她的目光淡定自然,没有一丝局促和慌乱。

她一笑,便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嘴色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儿。她整个人都夷然自若,像一棵春天的树,每个枝桠上都长出了新芽,让人看着心生欢喜,禁不往嘴角上扬。窗外吹进一缕和风,我姥爷的心,化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子的目光像她这样纯洁而自然,淡定而坚毅。这双眼睛像寒天的星,自有它的光芒,她那月光一样清辉的脸庞也遮不住这双眼睛里的星光。

他想起了年少时另外一个女子的目光,他依稀记得,那女子的目光似那洞房花烛夜闪烁的烛光,跳跃着,躲闪着,忽而明亮,忽而暗淡,不似眼前这双寒星似的眼睛,直射进他心里,让他无处躲闪,也不想躲闪。年代久远,那故乡的女子应该早已改嫁他人了。

如果眼前的女子是一株暗香浮动在雪野中凌寒独自开的梅花;那故乡宅院中的女子便是父母眼中宜家宜室的桃花,只是这桃花是被折枝插入花瓶中桃花,早已失去了鲜活,沾染上了老宅的暗淡。

是的,眼前这女子虽然恬淡,但那眼里有一股活力和韧劲,这活力是青春的,但同时有孩童的纯真;这韧劲里有不屈的傲气,但同时也有接受的淡然。他实在是看不透,但是他知道他喜欢,喜欢得要命。

我不知道我姥爷和姥姥是何时结婚的,但我知道我姥爷极在乎我姥姥。

我妈是四九年出生的,是他俩的长女。我听我太姥姥和我妈唠家常,说我妈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呀,我姥爷因为担心我姥姥带孩子太劳累,将我太姥姥接到身边照顾。我太姥姥说,她到的那天,正下着春雪,春寒料峭。刚到家门口,就见我姥姥连大门都不关,自己脱了外穿的棉袄,穿着夹衣裳在房间里给我妈洗澡呢。我太姥姥见了,一迭声责怪我姥姥:大冷的天,门都不关,也不生个火,就给孩子洗澡,也不怕冻着孩子。

而我姥爷只关心我姥姥是否冻着了,连忙给自己的妻子披上大棉袄。

我妈有时候和我唠家常,说从她记事起,就没见我姥姥做饭,不是我太姥姥做,就是我姥爷做。她小时候,记得她爸爸虽然工作忙,偶尔回家早,也陪他们姐弟三人玩玩,给他们做玩具,讲故事,做饭。

我问:那我姥姥干吗呢?

我妈说,你姥姥不是上班就是看书吧,反正我也没见我妈干过啥家务活。

我妈还说,59年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的时候,我姥爷已经被划分右派了,免除了医院副院长的职务,当时作为戴帽人员继续留在医院里劳动改造。家里生活拮据,粮食更是稀少。我太姥姥每天掏出一把米,用个搪瓷钵蒸一碗饭,蒸好后划成八小块,我太姥姥和我妈姐弟仨每天只吃一小块,我姥爷和我姥姥每人可以吃两小块,因为他俩要工作。

我太姥姥说,我姥爷每天只吃一小块,另外的一块要么留给我姥姥吃,要么给我太姥姥和三个孩子分着吃。我太姥姥不吃,他就推说他在医院吃过了。医院那个时候连治病用的葡萄糖都没有了,怎么可能还有吃的。有一天,有个我姥爷救治过的大爷听闻他落难了,他偷偷跑到医院探望我姥爷,塞给他一小袋藕粉。我姥爷将这一小袋藕粉藏在贴身的衣服里晚上带回家,他交给我太姥姥,说:妈,从此毓*(我姥姥的名字)下夜班后就可以冲一勺藕粉垫垫了。

我太姥姥说,这一小袋藕粉,我姥爷一口都没喝,全部留给我姥姥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我姥爷摘帽平反了。

这时候,我姥姥已经和我姥爷分开了,我妈姐弟仨也全改了随母姓。

当时,我姥爷在老家的女儿(我从未谋面的姨妈)带着女婿,受母亲之命,来接我姥爷回老家。作为我姨妈的父亲,我姥爷肯定是内疚的,他欠这个女儿的太多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弥补一二,只能用他能想到的办法,将组织上返还给他的工资全部给这个女儿作为补偿,但是,我姨妈拒绝了,她只要这个老父亲跟她回家。他欠他发妻的也太多了,他觉得无颜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但是,作为我姥姥的丈夫(虽然当时已经离婚了),他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

当时,我姥爷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组织上向他表达了医院正缺少人才的意思,征询我姥爷的意见,问他是否还愿意发挥余热。那时候,我姥姥还在医院工作,我姥爷舍不得离开我姥姥,但是又怕天天碰面让我姥姥难堪,就说:我到下面公社卫生院去工作吧,还可以带两个学生。卫生院里正好缺医生,村民们看病也不用跑这么远了。

虽然我姥姥已经决意断绝了和我姥爷的一切联系,但是,我姥爷孑然一身,拖着残病之躯,还是想坚守在能够感知到她存在的地方,只为了能够时常看望她一眼。

少时的我不谙世事,曾经想不通我姥姥为什么要那么决绝的离婚,后来明了了,如果不离婚,我姥姥就是妾室啊,我妈姐弟三个就是妾室所生。虽然从建国以后就颁行了一夫一妻制度的婚姻法,但是姥爷的发妻并没有改嫁,她自始至终都是我姥爷名义上的妻子啊。

我姥姥是一个在道德修为和性格上都有“洁癖”的人,她那么高洁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容忍这种污点呢?三十多年前的初见,打动我姥爷的也正是这傲雪欺霜的“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纵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是香如故啊。

一九八六年,我姥爷已经七十有余了,多年的劳动改造和农场恶劣的生活环境已经严重的损害了他的健康状况,此时他的身体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了,几乎不能自理了。

我妈和我小姨只要有时间就去他独居的小屋照顾他。

有一次,我妈去照看他,他凄楚的看着我妈,说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他在故乡的女儿又写信来说要接他回老家,他想在临走前见我姥姥一面。

我妈不能确定我姥姥是否愿意见这最后一面,便向我太姥姥转述了我姥爷的念想。

我太姥姥那时已经八十多了,和我姥姥两人住在一起,老人家太了解自己亲生女儿的禀性了——她就是痛到粉身碎骨,伤得肝肠寸断,也断然不会见面的。

于是我太姥姥便慌称自己可能时日不多了,让我姥姥赶紧叫我舅舅一家回来。

我舅舅在外省,离家有千余公里,一般只在春节的时候才回老家。只有那一次是在中秋前赶回老家的。

那一次,我太姥姥,姥姥,我妈仨姐弟和我们这些晚辈,一起照了“全家福”,拍完全家照,我妈仨姐弟又拉着我姥姥单独照了一张母子照。

几天后,我妈将这些照片送到我姥爷手中,随着这些照片一起送到的,还有我太姥姥给我姥爷亲手做的一套丝棉的棉衣,我妈妈连夜给我姥爷赶织出来的一件开襟的毛衣。我姥爷抱着这些东西,久久凝视着照片,竟无语凝噎。

几天后,我爸妈和我姨带着我去送别我姥爷,我姥爷拉着我妈的手,泪眼婆娑,哽咽着说:“**(我妈的乳名),照顾好你妈。我对不起你妈……”我姥爷被我姨妈接走后,我妈伤心了很久,常常坐在姥爷留下的一张藤椅上黯然神伤,那种悲伤连我这种少不更事的小孩都能感觉到。

我姥爷回故乡后,我姥姥办了病退,退休后,我姥姥不问世事,专心吃斋敬佛。

那一年冬天,我爸和我妈离开了十来天,少不更事的我还不知道是啥事,后来我妈才告诉我,我姥爷去世了。

我姥爷去世时,我妈仨姐弟才第一次回我姥爷的故乡。

我后来听我妈说,那边的大姥姥还健在,她本来是下令不许通知我妈仨姐弟去奔丧的,但是,因为那边是一个守旧的大家族,如果我姥爷身后没有儿子,家产便要充公,由家族来管理。

我三姑婆(我妈妈的三姑,我姥爷的小妹)便哭着说:“长嫂,我哥有儿子呀,嫂子,我哥有儿子呀!我哥是对不住你,但人死为大,让我侄儿回来全了孝吧!”

据说我三姑婆跪在我姥爷灵前哭了一天一夜,她嫂子才松了口,让通知我妈仨姐弟。我作为一个她不承认的晚辈,我们之前的年龄相隔六十余岁,我无法去揣摩和体会她的心情,我也无法设身处地的去了解她的痛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试着去理解她的怨恨。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所接受的教育不同,各自的禀性和修为都不同,即便是在同样的境遇下,我们也会作出不同的选择。选择不同,人生便不一样啊。自己的人生其实都是自己选的。坚守还是离开,对于她来说,其实也是可以选的。我这人悟性低,但我常觉得,任何事情和任何情感都要有一个度,爱极伤人,爱如果超过了一个度,也会伤人伤已。对伴侣,对子女,对他人都是一样。只有智者才能把握好这个度,芸芸众生,滚滚红尘,大家红尘炼心,修行的就是如何去把握好“度”而已,过犹不及啊。

我爸妈在我姥爷过世后的三年,每年忌日都去我姥爷安身之地祭奠。虽然那个时候是我们家经济最拮据的时候,但是我爸妈还是连续三年挤出钱来去完成这趟千里之外的祭奠。

我妈说,每次都是她的三姑接待,大姥姥从来不出门见他们,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总是淡淡的。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正好是腊八,恰逢大寒,二十四节气中的最后一个,大寒过后就是春。

在我们老家有个习俗,新坟三年不立墓碑,等第四个年头的清明、冬至、大寒这三个节气才可以立碑,碑上是要写子嗣的姓名的。我姥爷去世的第三周年,我爸妈去祭奠后,问我姨妈第二年什么时候立碑。我姨妈说:我问过我妈,看好日子后才通知你们吧。但是第二年,我妈和我舅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以后也音讯全无了。

2012年,夏。我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我姨妈的儿子,送他自己的儿子来我们省会上大学,想见一见我妈这个小姨。

我妈当然是万分激动,一再叮嘱我好好做准备。在饭店见面时,想着是家人团聚,我就带上了我三岁多的女儿。我记得我表哥见到我女儿时,很惊诧的,一副意料之外,欲言又止的样子。还略显尴尬地说:没想到我有孩子,也没给孩子包个红包。从我表哥的讲述里,我妈才知道,大姥姥在十几年前就出世了,三姑婆也走了,因为联系不上,也没来得及通知我们。我姨妈身体安康,一切都好着呢。

这是我们表兄妹唯一的一次相见,聊天中,我知道他现在经营着古董生意,他妹妹在一家三甲医院工作。

我妈当时还笑着说,从我姥爷开始,我们家三代,代代有人做医生。

当时的会面总得来说还是非常融洽的,也没什么异常,表哥经营古董生意也是我们意料之中的。

表哥走后十多天,就是中秋节了,我们想着他儿子在这边上大学,孩子一人孤身在外,“每逢佳节倍思亲”,也接孩子来家里过节呗。没想到打过去总是没人接或是被摁断了。我妈还让我去学校接他去,我说学校那么大,人都联系不上,我上哪儿接他去啊?我妈打我表哥的电话,也没人接听。

当时,我看我妈在哪儿白忙活,其实心里已经有点明白了。表哥就是想来看看,我们过得好不好?我妈是高兴煳涂了。

后来,我妹和我的两个表弟婚后多年无子,联想到我表哥初次见到我孩子时的诧异,我就有点疑心了。按道理他不应该惊诧的,我那时都三十七八了,一般来说都会有子女啊。但这些也仅仅是我的疑心而已。我从未见过我大姥姥,我也理解一般人独守空房几十年,那种苦愁和失望最后会怨极生恨。唉,过去的恩怨也没办法再去厘清是非过错。看亮兄的书,说一切缘份皆有缘由,无论是恶缘还是良缘,都是欠债。债还清了,缘就没了。我们无法更改过去,只能做好现在。尽人事,听天命吧,一切过往,皆为序章。前世或是长辈结的缘我们无法去更改,只能够这辈子自己择善而行,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还。修得自己的那份良缘,化解一切灾厄。有人为我们带来风雨,但也有人为我们挡风雨,就像我姥爷的缘也许为我们带来了一抹风雨,但我奶奶的良缘却又抵挡了这可能的风雨。但愿我们都能够成为那个为自己和他人挡风雨之人。

上一篇:发光的女人

下一篇:最后一个孙女

请勿长时间阅读,注意保护视力并预防近视,合理安排时间,享受健康生活。 联系我们  ↑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