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雨里的一只麻雀

小暑那天，从清晨就开始下雨。

雨，时大时小，一会哗啦啦，一会淅沥沥。持续的降雨消散了连日的燥热。

上午我坐在窗前，一边感受着窗外凉爽湿润的空气，一边看剧。平板放在窗台上，橘子趴在平板旁。我看剧，它看雨。

橘子是去年快入冬时我捡到的一只小橘猫。刚捡到时，它还是小小的沙糖桔，如今已经长成了大柚子。站起来有桌子高，体重十三斤。

它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外面行驶的车，走动的人，摇动的树叶，滴落的雨。世界在猫的眼里大概热闹，危险，又新奇。

忽然，它坐了起来，兴奋地摆动着尾巴，显然它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

我顺着它的目光向楼下搜寻。

在一棵树下，一只麻雀正在抖动着翅膀，看来是雨水淋湿了它的羽毛。它抖动了几次翅膀后，停留了片刻，又飞进了雨里。

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人，想起了他在同样的情景下和我说的那些事。

1.

那也是个夏日的雨天，也是坐在窗前看雨，也有一只麻雀在树下整理完羽毛后又飞进了雨里。

他说：“有的人，就像雨里的麻雀。”

那天，他和我讲述了他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以前生活在四川农村，两个人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当初两家的家境都很殷实。

爷爷比奶奶大十岁。

爷爷十五岁那年去外地读书。临行前给岳父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妻子不能缠脚，要有文化，要知书达理。爷爷的岳父看完信后很欣赏这个女婿，赶紧放开了奶奶的缠脚，两年后又送奶奶去女校读书认字。

爷爷奶奶结婚后，奶奶随着爷爷走南闯北，四处飘荡。爷爷做过很多种工作，那时候的国家风雨飘摇，爷爷奶奶的人生也颠沛流离。

解放后爷爷曾在老家县城的教育部门工作，但没多久又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丢了工作。

爷爷奶奶共生育了九个孩子，但最后活下来，长到成年的只有四个。他还有两个伯伯，一个姑姑。他父亲当兵后来到了东北。父亲在东北定居后又把爷爷奶奶从四川农村接来了这里。

他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

爷爷喜欢看书。喜欢看书时喝点小酒。爷爷喝小酒时奶奶就会给爷爷炒一小碟黄豆。炒得脆脆的黄豆上撒点盐和辣椒，嚼在嘴里咯嘣响，很香。

爷爷喝酒时会用筷子沾点酒让他尝，会让他吃裹着辣椒末的黄豆。

他母亲是医生。母亲很讨厌爷爷的这些做法。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会和父亲闹一场，让父亲把爷爷奶奶送回四川老家。

每次父亲都说可以离婚，但送他们回老家没门。

父亲说他们这么大年纪，送回老家就等于让他们等死。老家在四川的山区，那时老家的农村没有医院，出村都是山路，交通不便，脚力好的人走到乡里也要三个小时，若是遇到天气不好，刮风下雨，或是背着病人，就会更慢。村里好多得了急病的人，都死在了送医的路上。父亲说如果自己没有离开村里，一切也就听天由命，现在自己这里条件更好，怎么可能再把父母送回那里。

母亲觉得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儿子，但养老的责任都落在了他们头上，心里不平衡，隔段时间就和父亲闹一次。

他说，其实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他记忆里爷爷奶奶从没有吃药打针的时候。爷爷晚上在厂里打更，奶奶给副食商店做咸菜，老两口赚的钱够他们俩的花销，还会时常给他买些零食玩具。

他说，他十岁那年，爷爷八十四岁生日那天，爷爷和奶奶去照相馆拍了照片。

那天晚上奶奶炒了好几个菜，爷爷喝了一瓶白酒。

第二天早上，奶奶来敲母亲的房门，和母亲说爷爷去世了，让她给父亲打电话，回来办葬礼。父亲那两天在外面出差。

他说，爷爷去世后他们才知道，爷爷去世的前两天，还了所有借来的书，退了厂里阅览室的借书卡，而他和奶奶去照相馆拍的照片，就是最后用的遗照。

送走爷爷后，奶奶还是一如往常，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做着每天该做的家务。

爷爷烧五七的那天早上，奶奶起得很早。他看着奶奶先洗了头，又从柜子里拿出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奶奶收拾整齐后，和父亲说，爷爷来接她了，他们要回去了。父亲以为奶奶因为伤心在说胡话。奶奶回到她和爷爷的房间，坐在床上。他问奶奶，爷爷在哪。奶奶说，他就在窗外。说完，奶奶就闭上了眼睛，阖然长逝。

2.

那是我认识他以后，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从他的语气里能感觉到他对爷爷奶奶的依恋，遗憾，和对母亲的疏远，埋怨。

他，也算是我的前男友，是爸爸的朋友介绍的。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很短，只有两个来月。

认识他时我在经营着家里的电话亭。那时我已经在医院实习完，亲戚给我找的农村医院我没去，我不喜欢医生这个工作。

虽然我有事可做，但爸妈还是很焦虑我没有正式工作。爸爸的朋友介绍他，是因为他家里的条件好，当时他父亲是某个国营大厂的厂长。爸爸的朋友说只要恋爱能谈成，他父亲可以给我安排某个事业单位的工作。

他比我大几岁，个子矮，长得也不好看。有些阴郁，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很少。每次见面，除了说些礼貌性的话语，我不知道该和他说啥。他身上没有吸引我的地方，我不喜欢他。

我觉得他也不喜欢我。

两个互不吸引的人还能继续约会，原因一定和感情无关。

我没去农村的医院上班，这个任性的决定让妈妈很失望，她每天的唠叨让我很烦。她和爸爸希望我能好好谈这次恋爱，然后有一个好工作。

我想他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他比我大好几岁，周围能介绍的女孩子应该都介绍过了，他父母对他的婚事可能也有些着急，他和我约会，应该也是源于父母的压力。

后来没多久，我俩就友好分手了。我的性格让我没法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将就。他性格阴郁，能感觉出他内心也很执拗，也不是一个能将就的人。

一年后，他父亲突发心梗去世。他父亲去世没多久，他母亲就和一个丧偶的男医生结婚了。他在事业单位的工作也是他父亲找关系安排的，当时是临时工。后来，他们单位临时工转正，原本名额里有他，但他父亲去世了，人走茶凉，那个名额就给了别人。

为这事他和领导大吵了一架。原本他在单位的人际关系就不好，没有了父亲的庇佑，吵架之后单位就把他开除了。被单位开除后他回了四川老家。据说他大伯那时候生意做得有些起色，他回四川投靠大伯了。

他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些，后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3.

那天，他说有的人像雨里的麻雀。其实，每个人，都是雨里的麻雀，每个人，都要走过自己的风雨。

我发小喜欢喝酒，酒量也很好。大概十年前，我们俩的孩子都上中学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喝酒常常把自己喝多，喝多后就嚎啕大哭。

有一次我和她说：“以后不要这样喝，这样很伤身体。”

我说：“你是心里累积的委屈太多，压得太沉，才借酒发泄。以后，你不用借酒发泄，那些委屈你可以和我说说。”

成年人的委屈，有时候只是希望能有个人知道，有个人聆听。

她家姐弟三人，她排行老二。

她说，原本在她和姐姐之间，还有一个哥哥，但妈妈怀着她的时候，一岁多的小哥哥夭折了。她出生后是女孩儿，妈妈很失望，随后又把儿子的死怨在了她身上。她小时候，妈妈好几次想把她送人。有一次，她都被人领走了，在那家里没日没夜地哭了几天，又被人送回来了。她说，其实这些事情她都没有印象，但小时候，妈妈总是在她面前说起这些，从不避讳。每次妈妈说起这些的时候她都很害怕，怕自己表现的不好，妈妈不要她。

她说，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后她在我家玩，我妈妈下班回来，问我的考试成绩，那次我考得不好，我妈妈大发脾气，非常凶，把她都吓哭了。她回家后整晚都在为我担心。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去我家玩。

这件事情，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因为我妈妈对我大发脾气的时候太多了，她对我的期望太高，我总有很多让她失望的地方。

她说，从小她就怕自己表现得不好被妈妈抛弃，长大后心里还是有这种阴影，总怕自己做得不好，被人嫌弃，又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内心特别焦虑，有时候觉得压力太大了，感觉要崩溃。

我和她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哭，在各种场合嚎啕大哭的那些事情。我在《人能改变的只有自己》里写过这些事情。

我说，你从小怕被妈妈抛弃，但你一直在妈妈身边。我从小就离开父母，内心异常脆弱敏感。小时候我总被妈妈指责，她一指责我就想逃离。从上小学回到妈妈身边开始，整个学生时代，我心里都在想着怎样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后怎样养活自己。

那天我俩说了好多好多以前不曾说过的话。

如今，那些曾经痛苦的记忆，都成了我俩今日的笑谈。

这个世界，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雨里。

人生都会有痛苦的时刻，有抑郁阴暗，看不见阳光的时刻。但人总要相信点什么，相信雨会停，相信天会晴，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当人笃定地相信这些的时候，就算风雨还在，心里也会少些焦虑，多些从容。

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风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