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果亦是果

我的朋友里有位温州商人，算起来，认识他已经七年了。

我们这里经商的南方人挺多的，尤其以福建人和浙江人为主。

今天的故事是这位温州朋友讲述的他的一位朋友的家族往事。

朋友的朋友林先生是闽南人，祖籍福建漳州。事情发生在解放前，那时林先生的父亲七岁。

林先生的爷爷奶奶儿女众多，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普通的农户人家，要养活这么多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爷爷除了种着家里的几亩薄田，还走街串巷地卖些杂货，是个卖货郎。

过去的货郎，肩挑杂货担，出行全靠腿，行走在各个村寨乡镇，要说辛苦自然是辛苦，但只要能赚钱，能让孩子们吃饱饭，这点苦也就不觉得苦了。

那天，爷爷挑着杂货担来到隔壁镇子的一个村里。刚进村子不一会儿，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孩子们感兴趣的总是各色糖果，爷爷和孩子们说笑着，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放下杂货担，边歇息边吆喝了起来。

那群孩子里有个男孩穿得很讲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爷爷认得他，他总是混在孩子堆里，趁人不备偷拿东西，爷爷被他偷过两次，所以对他格外注意。

有村民过来和爷爷打招唿，两个人说话的间隙，爷爷眼角的余光就看见那男孩拿起了一盒胭脂就跑。

那盒胭脂是有位要出嫁的姑娘和爷爷定的上等货，价钱比普通的胭脂贵，爷爷只进了这一盒，真被男孩偷走了，爷爷咋和姑娘交代啊，马上就到姑娘的婚期了。

男孩跑，爷爷就在后面追。

爷爷越追越气，心想，你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啥也不缺，你偷我这个穷苦的货郎干啥呀。

或许是男孩感觉到了爷爷心里的怒火，跑得越来越快。忽然，他脚底一滑，脸朝下摔在了地上。随后，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摔倒的地方有块石头，嘴正好嗑在了石头上，门牙掉了两颗，嘴唇和下巴也嗑破了，当时满嘴都是血，样子很吓人。

爷爷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时也被吓坏了。

男孩的家人很快就赶了过来，男孩的父亲让家里的下人把爷爷打了个半死，扣下了爷爷的杂货担，又拿走了爷爷身上所有的钱。

下人打爷爷的时候，男孩父亲一直在旁边喊着“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腿”。想来打爷爷的下人手下留了情，虽然爷爷看起来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并没有伤到筋骨。

爷爷满身是血，被他们扔在村口，还是几位好心的村民用牛车把爷爷送回了家里。

爷爷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伤势才好。

伤养好了，日子还得照常过。爷爷重新置办了杂货担，还得接着卖货，家里那么多孩子还等着吃饭呢。

奶奶和爷爷说，以后再也不要去那个村子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惹不起，咱们就躲着。

爷爷答应奶奶以后不去那了，爷爷说家里这么多孩子，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奶奶他们可咋活。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过了几个月，一天爷爷去镇上进货，好巧不巧，正好在街上遇见了那个男孩的父亲。

那位父亲看见爷爷，就像见到仇人一样，他说都是因为爷爷，他的宝贝儿子掉了两颗门牙，脸上还留了疤，原本那么好看的孩子，现在破了相。

爷爷说做人总得讲道理吧，你儿子变成这样，也不能怨在我的头上，是他先偷了我的东西，我才在后面追，我东西被偷了，我还不能追了，他摔倒也是自己摔倒的，钱你们拿走了，东西你们扣下了，我也让你们打了个半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怎么样。

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

那天男孩父亲的身边还跟着几个兄弟，几个人一拥而上，和爷爷打在了一起。

爷爷那时三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件事原本就让爷爷心里很憋气，那天打架时爷爷也用了全力。

爷爷越打越勇，他们几个人竟有点招架不住。男孩父亲恼羞成怒，夺过一个卖肉摊上的切肉刀，对着爷爷连捅数刀。

爷爷就这样命丧街头。

那时的官府形同虚设，这种民间的纠纷都是按民间的规矩办。

民间的规矩，出了人命，就是要一命抵一命。

过去，闽南地区，民风比较彪悍。爷爷的家族，虽然比较贫穷，但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不依不饶，毕竟出了人命，就不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这就牵涉到了宗族的威信和利益。

男孩的父亲家是当地的大地主，男孩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他们家族的人虽然都比较有钱，但在这件事情上也只能按规矩办，因为搞不好就会变成两个家族的械斗，那样，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丧命。

最后他们家族决定由男孩父亲家一个姨太太的儿子，也就是男孩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爷爷的葬礼上，一命偿一命。

那个姨太太的儿子当时十五六岁，有知情人说那天姨太太的儿子根本就没在事故现场，他们家舍不得长子，就拿他这个不讨喜的庶子出来顶罪。

爷爷葬礼那天，那位姨太太哭得伤心欲绝，她跪在奶奶面前不停地磕头，额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脸。她说希望奶奶看在孩子年幼的份上，饶他一命，自己愿意替孩子偿命，只要奶奶饶过这孩子，自己来世定会做牛做马，报答奶奶的大恩大德。

那个孩子一直低头跪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哭泣，就那么木然地跪着。

都是做母亲的，奶奶理解姨太太的心情，奶奶也知道那孩子只是个替罪羊。

奶奶说，她不用这孩子偿命，也不用姨太太替孩子偿命。奶奶说冤有头债有主，人有人的王法，鬼有鬼的规矩，人间讨不来的公道，鬼会自己讨回公平。

奶奶在爷爷的棺材前说完这些话，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奶奶说爷爷这是同意了。

奶奶作为苦主这样表态了，爷爷这边家族的族长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个孩子也就捡回了一条命。

爷爷刚去世那两年，奶奶带着九个孩子，生活过得异常艰难。

几年后，那个家里庶出的儿子去了南洋经商。从那以后，奶奶家每年都会收到他从南洋寄来的钱，每年如此，从未间断。奶奶家的日子也因为这些钱，渐渐变得殷实起来。

林先生的父亲叔伯，也因为有了这些钱，都得以上学读书，他们兄弟六个也都离开了农村，有了不错的工作。

后来奶奶给南洋捎信说，让他不要再寄钱了，奶奶说孩子们都自食其力了，你欠的恩情也就还完了。但每年春节还是会收到他寄来的礼物，直到他去世，从未间断。

林先生说爷爷的死改变了他们家的命运。

同样，被改变命运的还有行凶的那个家族。

那个偷东西的男孩，二十出头时一场急病丧了命，当时他还没有成亲。他死后的第二年，他父亲，也就是当年用刀捅死爷爷的那个人也死了。

按理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黄泉路上无老少，多大年纪去世都正常。

可自从他们父子俩去世后，先从那男孩自家开始，随后他们家族的男丁便先后离世，都是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年纪，或是因病，或是意外。慢慢的，原本人丁兴旺的一个家族，竟然就这样衰败了。四十多年前，他们家族就算没有了，因为再也没有后续的男孩了。

那个去了南洋的庶子倒是很长寿，活到九十多岁安稳离世。但他也没有儿子，只生了两个女儿，还是混血。

林先生多年来一直在亲戚手下做事，是亲戚的专职司机。亲戚在北京做地产生意。我这位温州朋友也是前些年随家族在北京做生意时和林先生相识的，两个人很投缘，就这样成了朋友。后来温州朋友离开了北京，但和林先生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几年地产行业不景气，林先生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亲戚的公司频频出现各种状况，如今已经在倒闭的边缘，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公司高层，现在各个焦头烂额，举步维艰。

林先生五十多岁了，一直工作的公司即将倒闭，还欠了他两年的工资没发。他的积蓄又被骗子骗去了大半，已经没有追回的可能。林先生准备离开北京，回到家乡，或是找份工作，或是开个小店，只要能安稳的度过晚年就好。

林先生说自己忙了半辈子，如今看来竟似黄粱一梦，笑话一场。

朋友说起林先生的事，很感慨。

我觉得当年害林先生爷爷那个家族的遭遇，和林先生亲戚的公司以及林先生的现状竟然有些相像。

以当年爷爷遭遇的事情来看，那个家族应该一直以来都很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自私自利，亲情淡薄，这样的家族里，犯下的罪过肯定不止爷爷这一件事，不过是其它的冤屈都被岁月掩埋，我们不知道而已。

有个佛教术语叫共业。是指一群人由共同的行为或业力招感共同的果报。想来那个家族的共业应该很深，所以才形成了最后的结果。

而林先生亲戚所从事的地产行业，这个行业，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操作，业内人，行业兴盛时分得了利益，行业衰败时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不赚昧良心的钱，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这是做人最基本，也最朴素的原则，这世间，一直有种无形的力量，在平衡着世界的善恶与公平。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好好做人，才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