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缘今生债

那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朋友半夜的时候给我发了将近三十条五十多秒的语音。

每晚睡前我都会把微信这些信息类的提示音关掉，电话铃声保持不变。

我还没听语音，先回复朋友：你疯了。

隔了一会，她回复说：没疯，就是想和你念叨念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你空了慢慢听。

我在朋友的那些语音里，梳理出了下面这个故事。

朋友的小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是她们县城里一家国营大商场的售货员。

那个年代，在商场上班，可是非常让人羡慕的工作。

小姨年轻，长得好看，在商场的一众员工里非常出挑。

小姨上班几个月后，商场又来了一个和小姨同龄的女员工。

那个女孩子模样比小姨还好看，声音也特别好听，婉转悠扬，像百灵鸟一样，大家都叫她“百灵”。

两个花一样的女孩子在一个单位里上班，并没有出现那些狗血剧里互相嫉妒、相互攀比的糟心剧情，她们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见倾心”，彼此欣赏，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百灵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性格软弱，身体也不太好，后妈强势霸道，弟弟妹妹和她同父异母，那时候年纪还小。

她就是家里那个干活多，又吃不好，没人疼没人爱的一棵草。

没妈的孩子像棵草，苦啊。

小姨心疼她，常拉着她回家吃饭。

那时候她们商场里有个比她俩大两岁的男生。

男生很帅气，能说会道，父母都是市局里的干部，家境非常好。

商场的员工都说他以后不可能在这站柜台，人家以后是要去局里当干部的，都叫他“小干部”。

小姨刚上班时，小干部对小姨很是嘘寒问暖，小姨对他也有些微微心动，两个人看过一次电影。

但那次他们两个人看电影时，被三舅看见了，三舅回家告诉了姥爷。姥爷知道和小姨看电影的是小干部，大发雷霆，把小姨狠狠地骂了一顿。

姥爷说，人家是啥门槛，咱家是啥门槛，咱们和人家的肩膀头不一边齐，你心里没数吗？咱们不往低了将就，但咱们也不攀上面的高枝，你以为攀高枝的日子那么好过呢。再说就他爸他妈那个做派，你趁早给我死了心，再敢和他有啥牵扯，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姥爷说小姨生日小，周岁还没到十九，不到二十周岁不许谈恋爱，跟谁也不许谈。

小姨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平日里全家人都宠着小姨。从小到大，小姨第一次被姥爷当着全家人的面噼头盖脸地骂，真的是吓坏了。

都说爱情的火焰越遇到阻力烧得越勐。但小姨的心里还没有什么爱情的火焰，那一点点心动的小火苗，被姥爷连吓带骂，转瞬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

从那以后，小姨看见小干部就躲着走，拒他于千里之外。几次过后，小干部对小姨也就没了下文。

百灵来了几个月后，小姨发现，百灵和小干部不知何时谈起了恋爱。

这事百灵没和小姨说，小姨也不好去问，怕她有什么想法，觉得自己多事。

小干部他们俩开始还有意瞒着大家，偷偷摸摸地交往，后来，看出他俩恋情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的交往也就公开了。

他们俩郎才女貌，看着十分般配。但背地里有些年纪大的员工说，他们俩成不了，两个人的家境太悬殊，小干部的父母不会同意的，他就是和百灵谈着玩玩。还有人说小干部仗着自己长得帅，家境好，女朋友都谈了一箩筐。

这些话传到小姨的耳朵里，小姨很为百灵担心。

小姨和百灵说这些事，百灵让小姨别听他们瞎说，她说小干部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再后来，有人看见小干部和棉纺厂的一个姑娘约会，那姑娘的父亲是某局的局长。

为这事百灵和小干部哭啊闹啊的，两个人分分合合纠缠了一段时间后，小干部和那个姑娘的婚期提上了日程。

小姨劝百灵，算了吧，想开点，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没他日子一样过。

那时百灵很憔悴，整个人看着都很恍惚，小姨想小干部没多久就调走了，百灵看不见他，慢慢也就想开了。

小干部结婚那天，百灵爬上那个姑娘所在工厂的一个废弃的大烟囱上，一跃跳了下来，血肉模煳。

旁边的墙上百灵用粉笔写着小干部和那个姑娘的名字，名字后面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这件事当时很轰动，小姨的二嫂，也就是朋友的二舅妈也在那个厂上班，很多人都看到了百灵跳下来的惨状。

小姨没去现场，但自那以后她每晚都会梦见百灵躺在血泊中的样子，每次从梦中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后来姥姥领着小姨又是看中医又是看先生，一边吃中药调理一边让先生作法处理，小姨才没再梦见百灵。

小干部因为这件事原定的调动泡汤了，还在商场上班。

很快时间就过去了一年多。

一天午后，小姨午睡的时候，梦见百灵坐在她的床前。百灵扎着马尾，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豆绿色的连衣裙。

百灵说：“你睡得真沉，我都坐在这看你半天了，你才醒。”

小姨说梦里她看见百灵，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百灵不是死了吗？但随即又想，没事的，回来了就好。

小姨说：“百灵，你回来了。”

百灵说：“我回来看看你，和你告别。”

小姨说：“你刚回来，又去哪？”

百灵说：“我过两天要去别人家了，城西有座桥，桥北有个王家豆腐铺，我以后就在那了。”

小姨说梦里的百灵好像拍逆光照片的样子，发丝上闪着金色的光，百灵微笑地看着她，样子依然那么好看。

小姨醒来后没有害怕，但这个梦太过清晰，小姨怎么也没法忘记。小姨有好几次想去梦里说的地方看看，可思来想去又有点不敢。

过了两个多月，小姨和朋友的妈妈说了这个梦，小姨想让姐姐陪自己去梦里百灵说的那个地方看看。

朋友的妈妈说既然梦到了，就去看看吧，如果她真的投胎了，那也挺好的，希望她好好过这辈子。

两个人去梦里说的地方，那里还真有一个王家豆腐铺。老板三四十岁的样子，很和善，也很健谈。朋友的妈妈和他闲聊中得知他老婆前段时间生了个胖闺女，两口子有三个儿子了，又来了个闺女，高兴得不得了。

孩子出生的时间和小姨做梦的时间也能对得上。

朋友的妈妈和小姨说这事别跟别人说，自己知道就行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吧。

小姨后来又去过那里几次，也见过了那个孩子，粉嫩嫩的小家伙，很可爱。能看得出夫妻俩对那个孩子很宠爱。

小干部错过了那次调动，后来又有几次阴差阳错，他一直没能到局里去当干部，但也当上了商场里的小领导。九几年的时候他开始自己做生意，他有人脉，也有门路，又有头脑，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后来商场效益不好，小姨和另外几个同事就去小干部那上班了。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时间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年。

小干部有个儿子，两千零几年小干部的儿子结婚，小姨和别的同事受邀参加他儿子的婚礼。

婚礼现场小姨看见新娘的名字，觉得这个名字特别熟悉，当年王家豆腐铺的女儿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小姨和别人打听新娘的家世，知情人说新娘爸妈是做豆腐的，城西桥北王家豆腐铺，两口子做了一辈子豆腐，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挺有出息的。

那天小姨的脑袋嗡嗡的，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小干部家是别墅，儿子结婚后小夫妻和他们住在一起。

小夫妻结婚一年多，传出了小干部和儿媳妇不清不楚的流言。有说儿媳妇主动勾引的，有说公公老不要脸的，有些流言非常香艳，说得有鼻子有眼，但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小姨他们这些外人也不得而知。

随后，小夫妻搬出了别墅，小干部的妻子死活要和他离婚。

他们俩离婚涉及到大笔财产要分，两个人都各不相让，拉扯了一年多，在这个过程中那对小夫妻先离了婚。

小夫妻有个儿子，离婚后孩子归男方，女方离婚后就去了外地。

小干部离婚后有一次召集老哥们聚会，他喝得有点多，他的别墅是挑空客厅，他端着酒杯在二楼的栏杆那又唱又跳，二楼的玻璃栏杆忽然就碎掉了，小干部从楼上倒栽葱似的掉了下来，头重重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血瞬间就涌出了一大滩。一群人都吓坏了，赶紧拨打急救电话，但等120医生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

时间兜兜转转二十多年，小干部人生的最后一幕，竟然和百灵当年那样得相似。

如果是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生活不是故事，生活里只要还有一个当事人活着，生活的剧情就会继续下去，并且没有人能猜到最终的结局会走向何处。

小干部去世后，他的前妻可能也是受了刺激，心脏病发作，在医院住了很久。

小干部去世三年多以后，他前妻也去世了。

去年，小姨夫被诊断为肝癌，发现得还算早，在医院一个疗程又一个疗程地接受治疗。

前段时间，小姨在医院看见了小干部当年的儿媳妇，王家豆腐铺的女儿，她也得了肝癌，晚期，就在小姨夫隔壁的病房。整个人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模样，如果不是听见护士叫她的名字，小姨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她和当年的样子联系起来。

医院里陪护的家属也会在一起闲聊八卦。

她所在病房里别的陪护说她挺可怜的，父母都不在了，三个哥哥都有自己的日子，只能有时有晌的来看看她。她前夫领着儿子来看过她两次，那孩子看着弱弱的，跟她也不亲，来了两次一句话也没说。

别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她经济上好像还行，现在也只是在医院里熬最后的时间，大概她不住院，身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小姨说自从看见她以后，那些几十年的前尘旧事总是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小姨和小姨夫的感情一直不错，但小姨和婆婆的关系从一始就势如水火，两个人相处了几十年，总是剑拔弩张，从来就没缓和过。小姨说这么多年，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自己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为什么一涉及到婆婆，自己就会失控，好像她们两个人上辈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小姨夫夹在她们两个女人中间，左右受气。小姨夫的肝癌，可能也和这么多年郁闷的情绪有关。

小姨说，都说万事皆有因果，可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怎么算因，又怎么算果。如果真的有轮回，是不是一世又一世都在重复相似的命运，一世又一世都在苦海里跋涉。

我和朋友说，这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太震撼了。

朋友说，可不是嘛，如果不是我妈说小姨当年真的做过那个梦，我都没法相信。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句话———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

面对生活，我想可能也是如此，每个人在生活里也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一面，如果真有轮回，有些人只有前生，没有来世，因为不管活了多少次，他也只是重复上一次的人生。

放下，放过，有的人，可能几生几世，也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