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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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江今年六十六,前几天刚办完六十六岁生日宴。
算起来,认识老江也二十五六年了。
刚认识他时我和老公还没结婚,那时我俩弄了个三轮车,每天中午去商业街上出摊卖盒饭。老江那时四十出头,在我们每天出摊经过的那条街上开了家商店。商店虽然不算大,但货品齐全,价格公道,我俩每天在那路过,经常在他的商店里买各种东西。
卖了几个月的盒饭后,老江商店隔壁的房子出租,我俩就结束了盒饭生意,租下了那个房子,老公重新开起了照相馆,我们也举办了婚礼。
和老江做了邻居后,接触得多了,我发现他这个人嘴贫,话多,爱开玩笑又掌握不好分寸,和他不熟时会觉得他人不错,和他熟了后有时又觉得他很烦。
有件事情我印象很深。
一次我和老公在店里吵架,因为什么吵架不记得了,年轻的小夫妻,脾气性格还没磨合好,总有各种事情需要吵。那天我气冲冲地从店里出来,就见老江坐在商店门口靠近我们这边的台阶上,那样子明显是在听墙根。我出来得很突然,吓了他一跳,他说:“哎呀妈呀!”我说:“妈呀啥,没见过人家吵架。”这时老公从店里出来,还想再说什么,我满肚子气没消,什么也不想听,一脚踹倒了老公停在店门口的自行车,扭头就走。听到身后的老江说:“这小媳妇,这小脾气,可得管,不管以后能造反。”听到这句话,我又返了回去,冲着他说:“关你屁事,用你操心,回家管你媳妇去!”
那件事之后,好些日子我都没和老江说话。
后来老公说我:“别那么小心眼,江哥说好几次了,‘你媳妇还生我气呢,我这回可是捅到马蜂窝上了’,江哥有时候说话没轻没重,但心不坏,他对媳妇可好了,他媳妇是个病秧子,常年打针吃药,啥也干不了,江哥在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可勤快了。”
老公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做邻居两三个月了,我还没见过他媳妇。我不常在照相馆,只是时不常地去那看一看。老公说他见过一次老江媳妇,瘦瘦弱弱的,感觉风大点都能把她吹走。那还是她精神头好的时候,过来看看,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家里不出门。
老公说完这些,我心里对老江的不满不知不觉也消散了,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不该还耿耿于怀的计较。
和老江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后来我见过老江媳妇两次。老江媳妇模样挺清秀,虽然身体病恹恹的,但眉眼之间并没有愁苦的神情,反倒是笑盈盈的。
后来,老江把商店兑了出去,说是媳妇的病情加重了,凑钱给媳妇看病。
再次见到老江已经是七八年以后,老公在他师父的店里上班的时候。那时老江也在那个店里,当小工。
七八年没见,老江老了很多,头发白了,皱纹多了,背都有点微微的驼了。
老公的师父和老江家是多年的老邻居,一次酒后师父和老公说起了老江的故事。
老江的父亲是矿里的职工,老江的母亲是矿医院的护士。
老江五岁那年,矿井发生事故,老江的父亲被永远地埋在了井下。
那时老江的弟弟两岁。又过了两年,七岁的老江带着四岁的弟弟去河边玩,一眼没看住,弟弟掉进了河里。那河水并不深,但孩子太小,周围又没有大人,等老江拼了命把弟弟从河里拽上来,一切都太晚了,弟弟已经没有了唿吸。
当年老江父亲出事后,周围人都劝老江母亲,你还年轻,遇到合适的人该往前走一步还是要走一步(改嫁),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儿子太难了。虽然人们嘴上这么说,但真正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却很少,偶尔有介绍的,对方的条件也是一言难尽。但老江弟弟出事后,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
原因嘛,也很简单,少了个儿子,也就少了个负担,老大七岁了,再养个十来年也能自己挣钱了。
物质匮乏的年月,人们更精于算计自己的利益,人性会更自私,或者说更自保。
老江母亲说自己没了丈夫,又没了小儿子,以后就守着大儿子了,把他好好养大就是自己的任务,改嫁的事自己不会考虑了。
后来老江上了矿里的职工子弟技校,还在技校里谈了恋爱,处了女朋友。
老江处的女朋友不是他后来的老婆。因为江妈知道老江的恋情后就非常坚决的,不留任何情面的,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誓死反对。
老江和江妈不愧是母子俩,江妈誓死反对,老江誓死捍卫。
不知道老江怎么弄来了一瓶安眠药,一瓶药都呑了下去,江妈发现时老江已经口吐白沫了。江妈是护士,先在家里给老江洗了胃后,又把老江弄去了医院。
江妈之所以这么反对老江的恋情,是因为江妈早就给老江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娃娃亲的对象叫小雯,也就是老江的媳妇。
小雯妈和江妈从上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两个人一起长大,感情比亲姐妹还亲。
小雯妈的父母都是干部,她还有个哥哥,家里的条件比较好。江妈的父母都是工人,她有个弟弟,日子不好不坏,一般般。
江妈十三岁时父亲出事故去世。那时的矿井经常出各种事故。十五岁时母亲又因病离世。
十五岁的姐姐带着个九岁的弟弟。
江妈父母两边都没有什么亲人。那时矿里想把江妈的弟弟送去孤儿院,江妈死活不让,她说妈妈走之前说了,让她一定要带着弟弟,姐弟俩不能分开。
两个孩子没有收入,父亲出事时发的抚恤金给母亲治病都花光了。矿里每个月给姐弟俩一点补助,但那点钱也少得可怜。粮本上定量的那点粮食根本就不够吃,江妈每天还要省出自己的饭让弟弟多吃点。她天天是三根肠子饿着两根半。
小雯妈发现江妈吃不饱饭以后,每天都把自己带的饭分出一大半给江妈。她说自己回家还有得吃。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也总是偷偷地藏起一份,带给江妈。
后来小雯妈的父母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觉得江妈姐弟俩的确可怜,就让小雯妈每个周末带她们姐弟俩来自己家吃一顿饭,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增加点营养。
虽说小雯妈的父母是干部,家里条件好,可那时的条件好也不是应有尽有,况且还有四个老人要赡养,两大家子的兄弟姐妹要接济,每周给江妈姐弟俩改善伙食的那顿饭,也是他们勒紧裤腰带才攒出来的。
后来江妈工作赚钱了,姐弟俩的日子才慢慢不那么难了。
江妈比小雯妈结婚早,老江两岁时,小雯妈才嫁给小雯爸。
小雯爸是大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可是非常稀少,小雯爸是个模样英俊,白白净净的翩翩书生,小雯妈对他爱慕得不行。
只可惜,两个人结婚没几个月,小雯爸就突发疾病去世了。到底是什么病,老公的师父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心脏的问题又好像不是,年头太久了,知道这些事的老人都不在了。他比老江大几岁,但当时也是个孩子,这些事也都是听大人说的。
那时小雯妈刚知道自己怀孕,丈夫就去世了。亲戚们都劝她把孩子打掉,以后再找个好人家。父母哥哥虽然嘴上没说啥,但心里也不希望她生下孩子,怕她被这个孩子拖累了以后的人生。
可小雯妈还是选择了生下孩子。
小雯是早产,生下来就体弱,后来发现心脏也不好,从小就病恹恹。
小雯妈没有再婚,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江妈经常帮着照顾小雯。小雯乖巧可爱又懂事,可她病病弱弱的身体让人看着揪心。小雯和老江定娃娃亲这件事街坊邻居们也知道,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江妈每次去接小雯都会说“接儿媳妇去”。但大家虽然知道却没有人当真,毕竟没有哪个当婆婆的愿意娶一个身体有病的儿媳妇进门。
谁也没有想到江妈对这件事情是认真的。
老江喝药被送进医院,清醒过来以后,江妈和老江说,我生了两个儿子,当年,我给你弟弟的坟头堆土,现在,你是想让我再做一次给儿子坟头堆土的事吗?
老江说,自己不和小雯结婚,也会永远照顾小雯。
江妈说,别说小雯不是你妹妹,就算小雯是你亲妹妹,又有哪个嫂子能同意一辈子照顾小姑子。去年小雯妈没的时候,我拉着她的手让她放心,我说小雯就是我的儿媳妇,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老江说,你答应的事情,为啥让我受委屈。
江妈说,因为你是我儿子,你没得选。
老江说,你不怕我对小雯不好。
江妈说,不怕,因为你是我儿子,你不会那么做。
老江和小雯结婚后,日子也过得和和睦睦。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脾气性格都了解,小雯又温柔,有什么事情两个人都是商量着来,不会呛着干。就是小雯身体弱,家务事上老江和江妈要多分担些。
后来小雯怀孕了,可能是身体弱的缘故,一家人百般呵护,还是早产了,孩子在保温箱里待了好多天,也没保住。那以后小雯的身体就更差了,和单位请了长期病假,不再上班。
师父说,老江的儿子,不是他们夫妻俩生的,是江妈从医院里抱回来的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三十七八年前,这方面的监管还没那么严,找找人,就给孩子上了户口。
再后来,矿里的职工都下岗了,老江也没了工作,就这干干,那干干。
老江开商店的时候,以前的那个女朋友回来找过他。她和丈夫离婚了,问老江能不能跟她走。她那时在沈阳卖服装,挺赚钱的。她说只要老江跟她走,她会给老江妻子一笔钱作为补偿。
师父说,那次老江来找他喝酒,老江说,断了的缘分可能从断的那天起就不是缘分了,媳妇不能没有丈夫,儿子不能没有父亲,他就是这个家里的柱子,他走了,这个家就散了,他这辈子就是这个命,认了。
老公在师父那上班时老江媳妇已经瘫痪两三年了。师父说老江在他这上班,只要家里有事,老江可以随时撂下活就走。大家是多年的邻居,他也只能帮上这点忙。
老公回来和我告诉这些,我说:“他们一家子怎么命都这么苦啊,怎么苦命的人都聚在他们家了。”
老公说:“就算是苦命,只要好好活着,也能慢慢活出甜来。”
后来,老公租了店面自己单干。
老公开店的第二年,老江媳妇去世了。烧五七时我俩都去了。
老公说他挺佩服老江的,在师父那上班时,有一次他陪老江回家拿东西,老江家里干干净净的,虽说有个长年瘫痪的病人,但屋里一点异味都没有,老江媳妇也被收拾得整洁利索,笑呵呵的。一看就知道老江把媳妇照顾得很好。
后来老江去外地打工。他说儿子大了,得给儿子攒点钱了。
再听到老江的消息是两年后了,老江在打工的地方出了事故,被卷进了脱壳机还是脱粒机,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机器。整个人后背,屁股,连同大腿后面的皮肤都没了,还有些脏器的损伤,总之,情况非常严重。
那次老江在医院住了一年多,几次走进鬼门关,又几次被阎王爷赶回来。
小江说他爸刚住院时,老板那头的人和小江说,如果他同意放弃治疗,他们会马上给小江一笔钱,小江说他绝对不会放弃治疗,他们让小江好好考虑考虑。
那天夜里小江梦见了妈妈,妈妈摸着他的脸,说他都瘦了,让他好好吃饭。小江说妈我想你。妈妈说,别想我,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小江说他怕,他怕爸爸挺不过来。妈妈说别怕,只要你不放弃,你爸一定能挺过来,你爸还得替我陪着你呢,他想来这边,我还不同意呢。
然后就是漫长的治疗,老江一关一关的都挺了过来。老板那头虽然对治疗费用出得不情不愿,但也都及时结算了,没费太大周折。
后来老江家的老房子拆迁了,分了两套楼房。老江住那套小的,大的给小江做了婚房。
小江也在老公他们这行,他没租店面,有个货车,有时拉拉货,有时接接散活,收入也行。
小江和老江一样,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喝点小酒,喝完小酒喜欢打打台球。当年老公和老江走得近的一个原因就是老公喜欢和老江打台球。这种竞技类的游戏,棋逢对手才玩得开心。现在,老公打台球的搭档从老江变成了小江。
老公说小江喝酒的样子,打球的招数,都和老江很像,真的是谁养的孩子像谁。有时候小江喝完酒闲聊,从他的话语里感觉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身世,但这种事情,人家不明说,咱们只能装作不知道。
小江媳妇在家里开了个小饭桌,虽然利润薄,也辛苦,但还是比在外面打工挣得多。老江那次事故之后一条腿有点微微跛,但不影响行走,他平时就帮儿媳妇买买菜,做些自己能干的活。
老江有退休金,人上了年纪,不生病不长灾的情况下也花不了多少,老江每个月都能攒下一些。小江夫妻俩不要他的钱,他就给孙子存着。
生日宴那天,老江说,没想到自己还能过上六十六,知足了,好好活着,每一天都是赚的。
天体运行,日升月落,星云变幻,光阴流转,命运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中被悄悄定格,又被悄悄改变,人生也在不断的自我定义中变得或是遗憾不甘,或是幸福圆满。
季羡林的《悲喜自渡》中有一句话:“人间万千光景,苦乐喜忧,跌撞起伏,除了自渡,其他人爱莫能助。”
把一切拥有当作馈赠,把一切失去称作人生,或许这才是与命运和解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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