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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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说明一下,今天的故事里某些细节某些说辞纯地摊货,不带任何歧视感,不喜绕过。
前不久我们的广场舞上突然来了四五个不速之客,男性,异于常人,老中青三结合,跟着音乐在旁边比划着各种四不像。有一个老者划着划着直接躺地上,还不忘四肢在昏暗的空气中跟着音乐“舞动”,另一个老者光着上身划了几下直接爬旁边景观带里唿唿大睡,有人唿叫了治安过来,根本叫不醒摇不醒,却又不像是装睡,当时正是秋老虎的天气,任蚊虫叮咬。
显然他们不是正常人,应该是后天性的。
我们被动停机停舞,看着唏嘘着,有人触景忆景,聊起这样的群体,我也参与其中。记录如下:
(一)
我最近结交的一个舞伴石大姐就跟我们聊起这么一个傻子,先天性,不出村,守村人。
石大姐比我大几岁,原来是下放知青。当年她是随家下放到农村,在农村待了几年,她说隔壁一家就有个傻子,有名字,但事隔多年,石大姐忘了,暂且就叫他傻子吧。当年傻子的父母去世早,跟着哥嫂过日子。他口齿不清晰,说话不清楚,称嫂子叫“丫嫂”,应该是大嫂的大字撇了音。
大嫂自己有几个孩子,加上一个他,还有家里家外的操持,免不了有烦心事,傻子弟犯错的时候撞上大嫂烦心时,自然免不了挨骂,一挨骂他就跑到隔壁找石妈妈诉苦,石妈妈先是安慰一番,然后问他为什么挨骂,再根据缘由说教他几句,哄一哄他又是个喜笑颜开的大宝宝。
石大姐说小事情太多,略过,举两个比较有笑点的例子给大家,希望大家和我们一样笑点低,他就是个单纯可爱的憨豆,但不是嘲笑。
有一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大嫂头一天晚上一个人炒好一大锅面,再用开水烫好面,然后用湿毛巾包着手死劲揣面,揣好了面打剂子,再一个个包馅做成圆圆的扁型送灶粑粑,像白蘑菇一样一个挨一个排在簸箕里,做满一簸箕就放在碗厨底下的空档处,洗洗刷刷就到小半夜。
傻子弟不同常人,经常夜解开门关门乒乓响,惊醒梦中一大家人,白天教好了他,夜里又是老样子。于是大嫂就在院子里的厨房里搭了一张床,随他怎么开门关门去,院子里尿也行。
二十三早上大嫂一进厨房,傻子弟躺在床上翘着头眯着眼跟大嫂咕哝:“丫嫂,丫嫂,我跟你港(讲),早(昨)个夜里我起来开门,开死就开半节门,出不去,西(尿sui)都当(涨)死得格,我肚一挺就瞎(撒)门上了。”
大嫂一惊,这说的不就是碗柜门嘛。他们家以前的碗柜是上下结构的对开门,后辈们可能没见过,很有年代感了。大嫂赶紧走到碗柜跟前查看,哦豁,一簸箕的送灶粑粑白的变成黄的,骚气哄天。
大嫂掀开被子给他几个巴掌:“叫你肚一挺瞎,叫你肚一挺瞎……”
估计谁都受不了,脑门上火。
他还叫屈:“丫嫂,你不给我瞎,想当死我呀……”
然后他穿一片搭一缰(方言,穿搭不整齐的意思)的跑到隔壁找石妈妈,眼屎巴拉的诉状:“喜(石)妈妈,喜妈妈,丫嫂打我。”
石妈妈问他:“丫嫂干么事打你?”
他又诉述了一遍夜里的事,说到肚一挺,他还真把肚子一挺,就差家伙没拿出来,只比划了一下。
丫嫂气不过又撵出来要打他,石妈妈护着说:“你打他也是白打,他不知道错在哪?”
大嫂对石妈妈说:“我昨晚忙到小半夜,做好了一簸箕送灶粑粑,给他一泡尿毁了个干干净净。”
石妈妈转身问他:“丫嫂打你,你知道错在哪了吗?”
他咕哝:“我就是被西当醒了,门开不开,瞎门上了。”
石妈妈又转过来对丫嫂说:“你看,他夜里稀里煳涂的,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算了,生气也是白生气,过小年就别生气了。今天我们两家干脆一起过小年,我也做了一簸箕,两家够吃。过小年嘛,和气生财。”
石家在农村的那几年,石妈妈好像是他的守护人,总是给他打圆场。
他们家附近有个家具厂,做出来的木料成品有板凳,五斗橱,高低厨,大站柜,矮站柜,还有棺材,都是红白喜事必须的家用木制产品。附近村民农闲时就去那里做临时工,大哥大嫂也经常去。傻子长到人高马大后,大哥大嫂就带上他去出个粗力,扛木料,出锯渣,等等。只要大哥大嫂不在身边,总有几个村民爱捉弄他,吓唬他——
“你刚才扛木料偷懒了,厂长来了肯定要抓你,你快藏到棺材里,等他走了,我们叫你出来。”
“你刚才扛木料碰到棺材了,惊动了棺材里的鬼,鬼要来掐你脖子了,你赶快躲到那口棺材里,别动别作声,等它走了,我们叫你出来。”
有一次捉弄鬼们赶着做工忘记了这么个恶作剧,可怜他在里面闷得快没气了,有个人才想起来“啊哟,傻子不会在里面闷没了吧?”赶紧撒丫子跑,打开棺材盖一看,哦哟,傻子在里面憋的软哒哒的了,差点就闷过去了。也是命不该绝吧。
这次闹大了点,惊动了大哥大嫂,才断绝了这样的恶作剧。
后来下放人员返城,石大姐一家告别了农村。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傻子怎么样。
石大姐说他这样先天性的傻子就是守村人,不打人不骂人,替村里人拦灾挡祸。
我记得亮兄这里推送过守村人的故事,不记得谁写的了,晚上回来我就在网上查看了一下,还真有这么一说,守村人又名镇灵人,此类人一般多为前世大凶之人,死前醒悟,自愿来世三魂去一,七魄去二,镇守一方,以报前世孽债,受今世苦难,享来世齐天之福。
这或许就是他们存在的合理性吧。
假如这样的说法成立,那真的要好好管好自己,与其死前幡然醒悟,用一生一世(或几世)报前世孽债,倒不如“吾日三省吾身”,常思己过,时时告诫自己“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与人与己皆是正解。
(二)
又一个舞友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看到的一幕,至今未忘,因为当时她就差钻地缝。
商贸中心那一长长的走廊里,一到下晚班回家路过那儿,她就使劲踩着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刺过去。她一直不敢看,几个流浪汉为一个傻女争风吃醋,最后被湾里的一个彭大孬子独霸。彭大孬子是绰号,其实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懒汉,不是个傻子。
这个人我倒是听我家老张说过,老张认得他,都是湾里人。他晚上下班时,他那1.5的视力瞟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走廊里一床破被单下面发生了强烈地震,彭大孬子完全不管路人男甲乙丙丁的藐视。老张还见过几次,彭大孬子把讨来的剩饭剩菜给傻女吃,傻女也不管冷热,蓬头垢面的,一双脏手抓起就往嘴里塞,连同自己打结的像松针一样的毛发一起。有时噎着了,彭大孬子还给她拍拍背,一副心疼的样子,也会帮她拽出嘴里的脏发。
有天早上,当时三十岁的舞友上早班,路过商贸中心时,那儿围着许多人,聚拢又散开,很多男人的眼发着力聚着光抵视着某个点,脖子也跟着前探。
她很好奇就跳下自行车,从人缝里探视,不看则已,一看惊羞得钻地缝,她立即跳上自行车赶紧逃离。
当时傻女半坐在雨后还有积水的地面上,两腿叉成个八字,裤子的里缝全部炸开,雪白的腿从根部到顶部暴露无遗,像两荷长长的藕,顶端带着黑乎乎毛绒绒的结根,正呈八字型摆在那儿。彭大孬子正使劲拽着她的两胳膊,好像是要转移地盘,结果拽了个两人都仰面朝天,顶端黑乎乎的藕结彻底曝光。彭大孬子知道男人们的聚焦点在哪,爬起来挥起双手双脚驱赶,围观者面皮薄的作鸟兽散,一些无聊的目光贪婪者,动的只退了几步,不动的依然定了桩。彭大孬子懒出了名,此时大脑也懒得动一动,想护短却偏偏护不住短,欲盖弥彰似的。
舞友说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两人,如秋风扫落叶,大街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至于他们的去处,无人问津。现在倒是好久没见这些人了,在这跳舞跳了头十年就今个儿见到,以前大街小巷经常见到这些人,而现在是寥寥无几。
还是现在好啊。以前没有孕检,现在有孕检把好第一关,让这个群体的先天性几乎接近零。以前医疗水平有限,一个高烧不退就将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变成痴呆傻残的非常人,现在的医学界早已视那玩意为小儿科,后天致残概率小之又小。这也是我们国家在这方面飞速发展的一个投影。
(三)
下面说说我身边的两个傻女。
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的一个堂哥叫安子的花了500块钱买回了一个傻女,这500块钱是借的。傻女的父亲和哥哥亲自护送过来,要说是不放心吧,却又卖了她,这中间肯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和无奈。
安哥比我大哥还要大,家穷,青黄不接时,第一个最早出去乞讨,也是最后一个坚守乞讨,直到分田到户才终止了乞讨生涯的人。安哥的弟弟后来当了兵,沾了军人的光才成了家,安哥自己四十多岁才买了个傻女。
安哥走这条路是因为他大妈(大伯已去世)家的堂哥,称才哥,先行了这一步,经人指引到太湖买了个傻女回来。听说当年的太湖一带傻女多,标价低,这就成了一些穷光棍的商品。
才哥家在另一个队,傻女过来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既然有生育能力,四十多岁的安哥也蠢蠢欲动,央求他妈妈(我们叫吴大妈)借钱也要买一个回来。
于是吴大妈挨家挨户借钱,凑齐了500块,换了个大活人。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两个傻女的不同命运。
才哥买回来的傻女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且两个儿子都虎头虎脑,方方正正,不像才哥鸡蒙眼罗圈腿。按说傻女给这个家续了两支香火,就应该善待她才是,可我们都听说傻女后来非常凄惨,奶奶教唆两个孙子直接喊妈妈傻子、孬子,不让上桌吃饭,不让上床睡觉,更被两个不懂事的小混蛋儿子打到灶台底下的稻草上睡觉。才哥也不管。
因为住在另一个队,我们一直没见过这个傻嫂,但两个小混球跟着奶奶来我们队好多次,大家都见过。可惜这两个小混球复制了傻妈妈的皮囊,却又在奶奶的教唆下从骨子里嫌弃憎恶皮囊的原模板。
这就是才哥买回来的傻女人的不幸人生。
我不知道这个傻嫂属不属于守村人,如果说守村人定性为不出村的男性,那女性是不是属于流动性的守村人,出村去守另一个村呢?当然这不是单纯的出村,而是像牲口一样廉价出售到灰色地带。
这个傻嫂对于我们,不过就是一个耳朵里的过客,像空心人一样,而安哥家的傻嫂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有点个性的大“活”人。这个大活人家里家外都叫她老哑,下面我们来看看她“活”在哪里。
我们那儿有一口土井,供我们一个队的吃水,就在安哥家的下方一大片冲里的水田那儿,利用地势低洼渗水的原理挖出来的,那时候庄稼使用农药极少,水田渗出的水质好,清澈甘甜。安哥家是最后一户,所有人担水、下冲里做农活必从他家门前过。
冲对面是公社、乡中,其他几个队的人去对面办事、上学,也从他家门前经过。
所以很多人都会看到老哑在门口各种各样的秀“美”。
老哑很爱红色,孩子扔掉的坏了的仿绸大红花,还有门前门后或路边上迎风招摇的小红花,她只要看到,她就捡起来或者折回来,胡乱地插在鸡窝一样的头上,然后站在门口,用一双眼屎巴拉的眼光“逮”着路过的每一个人“秀美”。没人正眼看她,她就用特别粗犷的嗓子嗷几声,带着友好,带着矫情,求你看她一眼,那份迫切堆满了整张污脸。
一开始很多人没忍住,我也是其中之一,扭头看她一眼,她高兴坏了,张大嘴巴“啊啊”的傻乐,露出一嘴的大黄牙,两条带色的“鼻涕虫”倔强的潜伏在她的鼻孔下,不休不死,誓与她共存亡。两手乱舞,两脚乱踩,那份高兴虽然极不文雅,但满满当当,肉眼可见。
后来路人嫌她恶心,厉声厉色喝她一个字“滚”,可她不会察言观色,还是指着头上的花,满脸堆着大黄狗一样的笑卖萌。
谁要是给她旧衣服,她就像过年穿上新衣服一样高兴,站在路边盯着人“走秀”。
她在秀美时,不管不顾你肩上担着两大桶水或是沉甸甸的农作物啥的,任你正吭哧吭哧的换肩换气,她就任性的站在门口、路边大声的粗着嗓子“啊、啊、啊”的引诱你关注她。
当时会让人满心满肺的厌嫌,但换个角度,你会发现点什么,她是那么容易满足,那么容易快乐。这是常人再怎么告诫自己难得煳涂也达不到这样低俗原始的满足和快乐。
不幸的是常常没引诱到路人,却嗷来了婆婆,我那吴大妈。吴大妈没少打她,经常拿着一根赶鹅赶鸭子的竹棍惩罚她,对着她的头她的腿没轻没重的耍几下子,然后她甩开粗喉,像待宰的老黄牛一样,凄惨的嗷叫着,飘荡在整个队的上空。
我妈像上面的石妈妈一样,经常护着她,跑过去拉开吴大妈。有时我妈正在煮饭还是忙啥的,没去给她解围,她就自己跑到我家门口,对着屋里使劲的嗷几声,直到我妈出来,声泪俱下的比划着粑粑头打她哪里哪里,我妈只好放下手里的事情安慰她,把她送回家。过去老奶奶们的长发绕在脑后的髻,形状像一块粑粑,所以叫粑粑头,她的意思指的是吴大妈。
有时我妈也会重语责怪吴大妈不该下重手打她,于是两个粑粑头有时还会打嘴仗,吴大妈说我打我家畜牲,要你多管什么闲事,我妈说你既然说她是畜牲,干嘛还要跟她计较,她是畜牲也是你儿子愿意领回来的。
队里的人也就只有我妈一个外人护着她。说她傻吧,她却能分辨这一点,好的坏的她都跑过来跟我妈分享。她也晓得我是我妈的女儿,我回娘家的时候碰到她,她激动的给我一脸大黄狗的笑,善意又可怖。
吴大妈走后,整个队的上空不再有老黄牛临刑前一样的嗷叫声,而是换成了高一声低一声的赶鹅声,“喔~喔~”,这就是她平时生活的语言,我也不知道这语言里有没有一种解脱感。
而我妈走后,我们也不见她再来门前找我妈,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暗自神伤过。
吴大妈走后,安哥也敢于爱护她,谁家做大事,他会把一些上好的“残羹冷炙”在众目睽睽下用特大号的盆端回家给她吃,怕人误会还解释一句,“给老哑吃”。
我回娘家参与过的红白喜事,每每看到安哥都是这样做。而且,安哥要是回家迟了,她就自己过来,站在门口嗷几个嗓子,大家都打趣安哥“老哑想你了。”安哥也不恼,随人怎么说,从众人中走出来。她一看到安哥,立即毫无顾忌的露出大黄狗一样的欢欣,带着矫情和忠诚。你仿佛能看到她有一条隐形的尾巴擦着地使劲的摇起一片尘土。
安哥比划着等一下给她送好吃的,她懂这些手语,高兴的露出一嘴大黄牙,旁若无人的对着安哥卖萌,扭扭捏捏,似又害羞。安哥无可奈何,在众目睽睽下温和的送她回家。
安哥和老哑四十多岁凑一起,总算搭上了属于他俩的最后一轮送娃大船,有一个女儿。吴大妈怕孙女有个闪失,一直没让她抱过,她心里应该不服,跟我妈多次比划着粑粑头不给她碰女儿,一脸的不高兴。我妈对她摇摇手,又做了个掉地上的动作,告诉她不能带。吴大妈也是真心爱着孙女,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一口一口的吹着从嘴巴里过一趟的食物嚼碎了喂,那时候没有奶粉,就是有,穷家子也是谈不上。
我只晓得她的女儿早已嫁人这一条信息,其他都是空白。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娘家碰到安哥,我招唿他,他已经认不出我了,问我是谁,我自报小名时,他一惊:“啊哟,老妹子,我这老眼昏花的,都认不得你了。”
是啊,八十二岁的人了。
现在的农村,能走的几乎都进城了,只剩他们老人留守村庄,想借一把农具,要敲几家门。没有了往日的生活气息,让我突然想起,一直没听到高低起伏的“喔喔”声,然后还农具时悄悄问了一个老嫂子,她说老哑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又不操心,又不生病,比安哥还要好,就是不出门臭美了。
哦哦,岁月果然让人沉淀,傻子也一样。
老哑算是不幸中也幸,熬走了婆婆,结束了惩戒,一碗白饭一杯清水与一人白头偕老,无欲无争无烦恼,八十岁的人,无病一身轻。
原来人的身心康泰来自于极简。可对于常人来说,谁的身心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能摘得干干净净,煳涂到原始状态呢?
但可以修心养性,把自己从大染缸里拽出来,慢慢回归,慢慢靠近,慢慢卸载,应该可以减轻一点痛。
这些天,我们的广场舞上一直有他们几个在边上“伴舞”,我们也见怪不怪了。
好了,该说声拜拜了,我们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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