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姨

1.

石头又去青龙潭边玩了，因为他母亲的坟墓就在潭边。那天还看到一条很大很大的鱼，但是他没带工具，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鱼游向水潭深处，没了踪影。

天快黑石头回家了，估摸着又会挨奶奶一顿臭骂，进院子门破天荒的却看到奶奶喜笑的一张脸，奶奶对他说：“哎哟，又到处跑，赶紧洗洗过来吃饭。”

石头连忙跑开，刚进堂屋，就看到门口一滩水渍，屋里开着灯明晃晃的，爸爸拉着弟妹看着角落，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腰胖胖的，湿漉漉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穿着母亲生前买的却未穿过的那套奶奶觉得太新烧了可惜的新衣服，由于太胖像要把衣服扣子撑裂开来一样，手上戴着父亲干活常用的白纱布手套，脚上套着一双父亲的大布鞋，局促不安的站着，样子很滑稽。

石头之所以觉得她是一个人形的东西，是因为，他觉得她不是人，更像是一条鱼，一条刚上岸的鱼，穿了人的衣服，拼命伪装成人的样子。石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不是么？她的手脚估计还未幻化成人形，才躲在手套里。

父亲见石头来了，连忙笑着让石头叫她妈妈，弟弟妹妹不懂事，已经扑过去叫妈妈了。听到这里，石头这会儿确信，她的确是鱼变的了。而且是想来取代母亲的位置。

相传，村后那个青龙潭里经常有水妖。有的水妖会吃人，每过几年村里都有人在水潭里游泳或是捕鱼的时候被水妖吃掉，然后了无踪影；有的水妖会羡慕人的生活，变成人的样子上岸来，取代刚去世的人。他们这个村里有好几个“人”都是水妖变的，比如村东刘大婶家的老头子，就是乌龟变的，他有次暴病“死”了，又“活”过来，但是人们知道他不是从前的他了，因为他以前做什么都是急吼吼的，现在走路总是驼着背，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又比如村西的泥娃子，就是泥鳅变的，他有次去水潭玩，水性不佳又脚抽筋沉到水里去“死”了，被人捞上来后发烧烧了三天三夜，这之后就变得水性极佳，一个勐子扎水里像泥鳅一样丝滑，还总是会捞上很多鱼虾上来。除了水妖，还有其他妖怪，村北老光棍前几年“捡来的”媳妇，就是骷髅精变得，她浑身瘦得像一个骷髅，每天呆滞地坐在门口喃喃自语，吓得过路的小孩哇哇大叫，她便哈哈大笑。

2.

而且母亲死了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记得被火化那天，石头哭的死去活来，他觉得母亲不应该被火化，说不定他哪天就能在山上采到灵芝，就像电视里《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许仙一样，母亲服用了灵芝，就活过来了。但母亲依然被化作一捧灰，葬在了水潭边。

所以眼前这个女人，是水妖鱼变的，无疑。

对付要变成人的妖，最厉害的方法，就是封话。就跟遇到刚变成人的黄皮子一样，问你它像啥，你说像人，它变成了人；你若说不像，它便又变成黄皮子样跑开没了踪影。但是村里人善良，见上岸的水妖无意伤人，又能给亡人亲属带来慰藉，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其是妖。直到有一次刘大婶家的乌龟老头，因为地界的事，和人吵了架，那人狠狠骂他：“你个死乌龟，不是人。”当晚，乌龟老头便一命呜唿，没再活过来。为这事，刘大婶是逢人便说伤痛，哭干了眼泪。

此时石头想狠狠骂眼前这个“鱼人”不是人，妄图取代母亲的位置！但转念又一想，她在的话，对家里也并不是件坏事。奶奶每天来给他们做饭，常对着他和弟妹叹气，说家里哪能没个女人哦。

于是石头张嘴嗫嚅地叫了声“鱼姨”。

父亲听了笑笑说，“石头大了，记事，就叫姨吧，但是她不姓于。”

女人拢了拢头发，露出正脸，点点头，慌张地说：“我姓张”。

石头看清她的脸，脸似乎也还没变成人样，一半脸上有很多似鱼鳞又似疤痕的东西，说话的声音，像石头缝里传出的鸭子叫声一样，听的石头眉头一皱，心想，看来这道行真不够，这变得人也太粗糙了。

石头肯定，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母亲，但是母亲是什么样子，石头也想不起来了，有时候，太过思念一个人，会忘记了她的模样。

3.

于是石头赶紧叫女人吃饭，他想女人沾染了烟火气，她应该变成人样更像。

女人说她吃过了，想休息。父亲便领她进了卧室，是母亲生前住的房间。

女人就这样在他们家安顿了下来，会帮他们缝补衣服生火做饭。村里人对女人也客客气气，奶奶隔三差五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似乎父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家人的样子，其乐融融。石头心里觉得，只有他是外人。

于是，石头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他心里酸楚得想，这女人到底也不是母亲，形不是，魂儿不是，声音也不是。还不如二宝家的母亲“归人”。

二宝母亲变成“归人”回来，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这是村子里小伙伴们都知道的事，有小伙伴表示不相信，有小伙伴表示羡慕，也有小伙伴表示害怕。他就是羡慕的那个。

这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有的人家悲，有的人家喜，就如同这世间的人，来来又去去。

最终，一群小伙伴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各种情绪，他们想去看一眼二宝的母亲“归人”，但刚走到二宝家院门口就被他家的大黄犬吠声吓得东窜西跑。不知刘大婶怎么知道这事儿，还特意来警告他们不许去看，看了会倒霉，会眼瞎。于是，小伙伴们无人再敢提及这事儿。

石头有时候会问其他人，知不知道女人从哪里来，企图让大家明白下她是妖的真相，不要太入戏，假戏真做，这样对得起他真的母亲吗？大人们总淡淡地说：“听说女人是你父亲从水潭里救回来的。”石头又悄悄说，“对，她是从水潭来的，是鱼妖变得呢！”大人们便笑笑摸摸他的头走开。女人听到了也不气，笑笑说：“是的，我姓于。石头也总叫我于姨。”

天啊，她想要代替成为母亲，她连姓氏都变了。石头因为人们不相信他，变得越发沉默，在家处处和女人做对，总是把衣服弄很脏，总是玩很晚才回家吃饭。

这事儿传到刘大婶那，刘大婶找到石头絮絮叨叨的说：“大婶也知道女人是鱼妖变得呢，但是她没坏心思，你要听她话呢，你要想她走了，你回家热饭都没得一口吃了。就好比我那乌龟老头走了，我每天晚上黑漆漆的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说罢，刘大婶又呜呜哭起来。

于是，石头消停了一段时间，没和女人作对。但是没多久村里便来了一帮人，他们找到了村长，要求带走鱼妖女人和老光棍的骷髅精媳妇。一行人在村委会门口闹闹哄哄的，还差点打起来。石头想听明白怎么回事，被大人们赶了出去，他只得爬到不远处一棵树上偷看。远远看到有个男人拽着鱼妖女人，而女人是极不情愿的样子。还有两个老者扶着骷髅精，模煳听到有个领头的人大喊着，你们还是不是人啊？把她们不当人啊......

石头想起封话的事，暗叫不好，从树上摔了下来。

等石头醒过来，女人，鱼妖变的女人，便从此从石头的世界，消失了。

父亲失落好一阵，外出打工。石头天天放学往水潭跑，企图再看到一条大鱼的影子，终究没再见过。

4.

石头没想到，十多年后，会再见到鱼姨。他心里默念她叫鱼姨，因为现在他长大了，有礼貌了，不再那鱼，那女人，那鱼妖，去称唿记忆中的她。

石头上大学了，在学校旁边的夜市上看到摆煎饼摊的鱼姨。她还是带着一双手套，不过也许是为了卫生，让石头确认的确是她的，是她烧伤的半脸和煎饼摊上写着的“于姨煎饼”几个字。

石头买了块饼，对她说：“阿姨您真的姓于吗？”

她笑笑：“也姓于，也不姓于，其实我姓张。”

“这有什么故事吗？”

“说来话长。”

“愿闻其详。”

她说，她小时候不幸被烧伤，手也被烧变形了，长大了嫁人也生不出孩子，夫家也嫌弃她，对她非打即骂，为了怀孕吃了很多激素药，身体也臃肿不堪但还是没孩子。于是心灰意冷投水自尽。

但是没想到，没死成，迷迷煳煳感觉有个女人把她往岸上托，对她说：“别死，你想要娃，我家还有三个娃没人照顾呢。”

醒来后，发现自己真的被冲到一个水潭的岸边。这时候石头过路的父亲发现了她并带回家，拿出干净衣服让她换上。石头奶奶知道她投河缘故，说那你真的不如留我家，给我当儿媳妇呢。

这时候石头到家了进了院门，她数了下刚好三个娃，便点头应下。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夫家寻来，说是他们村拐卖妇女。带走了她，并解救了那个真正被拐卖的“骷髅女”。

她说，她一生未被善待，除了那些被叫于姨的日子。

也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接了好运，回去后不久，她真的怀孕做了妈妈。她觉得姓于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于是改姓于。

真的当了母亲后，她明白石头母亲的牵挂，她一直想告诉石头，那次真的是从水潭里上岸的，但她不是鱼妖，并带着他母亲的期望。

她说人活一世，有的如活了好多世，与父母同行，与子女同行，与自己同行，与不同人同行，都有各自不同的精彩。

鱼姨说完收摊了，走远了。石头回了宿舍，打开饼，还有温度。也许母亲从未走远，以各种方式，守护着自己。

5.

石头后面还想再尝尝煎饼的味道，在学校旁夜市上寻了好久，没有再找到这个叫于姨的煎饼摊。

他打电话问父亲记不记得鱼姨，父亲说，我只记得那年我在水潭钓了好大一条鱼，被你小子放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