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是土地庙里求来的

亲历故事返回首页

1

我是长女,弟弟是老七,我比弟弟大八岁。

姐弟七个,爸妈只留了三个。在那个严格控制生育的年代,其他妹妹或被送人,或被溺亡,食不果腹的日子,人命如草芥。偏远农村,女孩的命运更悲惨。

记事起,妈妈是终日操劳的,少有坐下来休息的时间。要是地里暂时没活,她就跟邻居的一群妇女纺线织布,或者纳鞋底、做鞋靴,或者打毛衣、织围巾。她是那么要强,仿佛憋着一口气,想要争取些什么。

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是,妈妈一边给年幼的我穿衣服,一边恨恨地说:“妞儿,以后别问某某喊爷爷,他不是你爷!你就喊他名,坏透了,偏心的老东西!”我问妈妈为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后来再大点,我知道了,我那看起来笑眯眯的爷爷,嫌弃妈妈生的都是女孩,逼着爸妈答应把伯父家的二哥过继过来。

因为爸爸有工作,每个月都有工资,也有口粮,而口粮在当时弥足珍贵。妈不答应,于是争吵不断。而爸爸,总是站在妈妈身后沉默的那个。一次,在和伯母的对骂中,他们俩被讥讽绝户头。当然妈妈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我无法对妈妈的悲愤感同身受。我所知道的是,每当计生人员到村里,妈妈都如临大敌,到左邻右舍家东躲西藏,那种惊慌是我不曾见过的。陪着妈妈呆在被邻居反锁的黑黑的屋子里,一颗心被无形的大手攥着,大气不敢出。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年。我曾目睹大床那头小小的妹妹被外婆带走,也曾被妈妈唿唤,去邻居家找人接生,但几年过去了,妈妈的脸始终阴郁凝重,我家并没有迎来那个想要的孩子。后来妈妈又一次临产,她表情痛苦,交代我去喊邻居和伯母。我很疑惑,问她,怎么还要去请伯母,她艰难地答应是的,我便一路小跑去喊人。

终于,历经多年艰辛,妈妈生下了弟弟。

听人说,弟弟是在村前土地庙里求来的。

村前的土地庙,乡亲们都说很灵验。每年“二月二龙抬头”,我们村里定是要唱大戏的,连唱三天。一般戏台子都搭在打麦场里。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在那几天,便会带一个小凳子,赶集似的聚拢来,坐在打麦场中间,戏台前黑压压地一大片,都是含笑看戏的乡邻。没有带凳子的人们,在外围站了一层又一层。有人站在石磙子上,有人站在自行车上。小孩子看不到,受宠的就坐在大人的肩膀上。也有的站在一旁高一点的田埂上。看吧,那些吆喝着卖糖果的、捏泥人的,小孩找爸爸妈妈的,大人唿唤孩子的,混着台上或铿锵有力,或柔肠百转的唱腔,好不热闹。

唱戏的人是要各家轮流管饭的,每当轮到我们家,妈妈总是虔心敬意地准备好饭菜,热情洋溢地招待他们。那几天妈妈的娘家人,会有不少来看戏,所以那几天妈妈的脸上会露出少有的笑容。也有人赶在那几天,到村前的土地庙里去还愿。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小小的土地庙前,烟雾缭绕,人影晃动,伴随着鞭炮声噼噼啪啪作响。

大概是妈妈在好心人的提醒下,去土地庙里许了愿。然后,经过多年等待,终于等到了弟弟。

妈妈郑重地去土地庙里还了愿。从此,妈妈再也不用躲避计生人员了,她再也不用活在别人轻蔑的审视的目光里。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起来,压抑的小家里欢声笑语越来越多。

弟弟生得方面大耳,见过他的,无不夸他一脸福相。有位亲戚每次见到他就惊叹,这娃眉毛长得好啊,又黑又浓的,像周恩来。农村长大的我没见过周总理像,但从大人言谈中知道那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爸妈请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弟弟起名。老人说,这是土地爷、土地奶送来的孩子,是自带吉祥好运的,也是家里特别想要很久的孩子,就取谐音祥吧。

2

在外婆家寄养的妹妹,比弟弟大四岁,因为外婆去世,外公年迈,妹妹不被二妗母待见,头上又长了毒疮,爸妈就把她接了回来。回到父母身边的妹妹,有人嫌弃有人疼,不知被谁随意起了一个小名“多”。当时超生的孩子是要被罚款的,所以很多家都有被称为“多”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三个孩子的抚养任务使爸妈格外劳累。他们从外公那里牵回来一只母羊,用羊奶给孩子们补充营养,用卖小羊的收入补贴家用。我和妹妹常常跟着爸妈到地头割草喂羊,还有的时候拉着一群羊去河沟或地头放牧。母羊体型大,有力气,我们常常被母羊拽得趔趄,甚至摔倒。

弟弟一天天长大,我已经在学校读书了。妈妈会在干活的间隙,或者晚上睡觉前,教弟弟妹妹数数,唱儿歌。妹妹十粒玉米数了好几天也没数明白,儿歌也说不完整,气得妈妈直骂她笨。弟弟打小聪明,妈妈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教他,还没有上学的他,跟着妈妈学会了识字、背儿歌、数数、运算。爸妈对弟弟的到来无疑是极为满足的,但并没有因此格外偏爱他。三个孩子,不管哪个犯了错,都是要被批评训诫的,他们不会因为弟弟是男孩而纵容溺爱。

爸爸上班,妈妈要侍弄好几亩地。好不容易生下的弟弟,却常常没人照看。妹妹本该上学了,为了照顾弟弟,又加上她学知识吃力,就留在家一边放羊一边看娃。

我们农村,姐姐哥哥会跟着父母称唿年幼的弟弟妹妹为娃。很多年后,村里三娘回忆起来,常怜惜地说:“多(我妹)小时候放羊,被羊拽得都摔倒了,还回头喊着‘娃,娃——’,生怕弄丢了。”每次听到这些往事,我都忍不住眼泛泪光。我那善良朴实的妹妹,从未抱怨命运的不公,从小到大都毫无保留地照顾弟弟,疼爱弟弟,从未舍得打骂过他。

妹妹八岁入学,直接上小学一年级。弟弟弟因为聪明,不久后也去了学前班,依然是二姐的小跟班。

农忙的时候,妈妈就带着我们姐弟三个下地干活。摘绿豆时,天气正热,弟弟怕晒,不想摘,躲到旁边的玉米地里。妈妈一边笑骂,一边捡起一粒小石子,丢过去,非赶他出来干活。小姐弟俩放学之后,不好好写作业,趁妈不注意。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玩去了。妈妈就把他们的课本和作业,偷偷藏起来。姐弟俩回来,找不到自己的课本和作业,慌作一团,最后,两个人齐齐站在院里挨训罚站。自此,写作业再也不敢熘号。

弟弟一路成绩优秀。在乡里,在县城,都是拔尖的存在,深得老师们喜爱赞誉。高考第一年,他对自己成绩不满意,准备复读。那年暑假,邻市一所学校的老师开着轿车来我们县城挖人,找到我家,给出了令人心动的优惠政策。我们一家人都不放心,当时山西黑煤窑事件正闹得人心惶惶,这个宝贝疙瘩以前几乎没出过县城。我们既怕这外地的学校不靠谱,又怕弟弟照顾不好自己。

弟弟当时还未满18岁,那一次却沉稳得像个大人,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决定去那所城市复读。他自信笃定地劝我们说:“爸妈,姐姐,你们放心吧,我都长大了,心里有数,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一瞬间,他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因为打牌输掉了,就会泪珠子挂在眼睫毛的小屁孩了。我们目送弟弟和陌生人一起离开,在忐忑中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弟弟在那个城市打来电话报平安,说学校师资、管理和食宿都不错,一家人才放下心来。

一年后,弟弟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所985大学。大学的第一年,他就用自己的奖学金给全家人各买了一件羽绒服。爸妈拿到远方儿子给自己寄来的衣服,激动得又哭又笑。弟弟又于四年后考上另一所985大学的研究生。再后来,用人单位向他抛出橄榄枝,他和同学坐火车南下,顺利通过了面试,入职邻省省会的一家设计院。

弟弟的单位很不错,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令人满意。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妈妈却因操劳过度,又被娘家侄儿扯入经济纠纷,生病了。我极力劝她到县城看病,她说小毛病,过几天就好。我知道她舍不得花钱,向弟弟求助,想要让他说服妈妈,结果他也被妈妈骂了回来。弟弟无奈,回头劝我,说妈有病不能生气,就顺着她吧。等到妈实在撑不下去,让我带她去看病的时候,她已经病得无法行走了。几个月后,我那操劳一辈子的妈妈,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在医院的病床上,咬紧牙关,不肯喝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看到了给她带来荣光的儿子立业,却终没有等到他成家……

妈妈的一生,不算长,却让我看到了勤劳、坚韧。我看到了她对教育的重视,也看到了她教育孩子时的公正,不偏不倚。她有自己的主见。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受了那么多歧视,却从未因他人非议,就停止供我和妹妹上学,在当时实属不易。

生活赋予她的苦痛,锻造了她性格当中的刚强和刚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习惯了和生活硬刚,性格里少了点柔软和弹性,忘记了自己是血肉之躯,对疾病少了一份敬畏,更缺失了对自己应有的呵护关爱,才早早地在人生舞台上谢幕,使得如今我们团聚少一人,心内遗憾存。

上一篇:吃亏是福

下一篇:我的一生都在失去

请勿长时间阅读,注意保护视力并预防近视,合理安排时间,享受健康生活。 联系我们  ↑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