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的阴事劫

三十年前，桃花坪上的人都住围龙房，一座围龙屋里住了十几户人家，近百人。邻里之间只有一道墙的间隔，一把火源的距离。谁家有点小动静，都瞒不住左邻右舍。

那时候，铁匠还没老，人高马大，满身是肉，一身力气，到处走江湖打铁，懂不少江湖黑话。他们家在我们家的前面，所以他们家进进出出，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清楚得很。

有天早晨，铁匠的老婆坐在围龙屋前的矮围墙上委屈巴巴的哭。原来春种忙，铁匠赖在屋里不帮忙，铁匠婶请不动，后来夫妻俩气急败坏吵起来，铁匠脾气急了打老婆，最后铁匠婶哭着请了村口的几位娘家大舅哥教训铁匠一顿才消停。

这是我第一次对铁匠家的事情感到印象深刻。

随着我渐渐长大，慢慢感到铁匠家不平常的特点：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在那个年代，我亲眼见了壮汉犁田，为了争夺水源而打架。如果家里没有男丁，那就是要受欺负的，男人在村里社交扎堆抽烟闲聊也抬不起头，女人吵架也没底气。

所以，为了不受欺负，家家户户都努力接二连三生男孩，生一个还不保险，起码两个起步，生五个儿子的人，走路腰板都挺得直直的。如果只有女儿，肯定会紧接着继续生，不见儿子不消停。

村里只有铁匠夫妻，三个女儿都到上学的年纪，一直没有接着生儿子。

后来听我奶奶说，本来铁匠家有个儿子，后来没养活。我问奶奶：为什么没养活。奶奶说：因为铁匠背了骨头罐。

我们客家人从唐朝末年战乱从中原开始迁徙，最远的到了东南亚，总共经历了五次大迁徙。很多老人在迁徙途中去世，就地土葬。继续迁徙的时候，起坟把先人的骨头放进陶罐里迁走，桃花坪的人把这叫做“把先人牵起来”，找到合适的风水宝地落地二葬。有条件的建墓，没有条件的在山上挖一个小洞避雨。这种二葬的习俗一直保存到强制推行火葬时才有改变。

铁匠当时背的白骨罐，是他祖叔或叔叔的白骨陶罐。平常时候，起坟二葬有诸多讲究，得找师傅算日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与先人生肖相冲、与当日属相相冲的，都不能到场。

但铁匠当时参与起坟迁葬的时候，起因不平常，时间也不平常。

据我奶奶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分单管包产到户的时候，有一块地被别人家抽签抽中了。铁匠叔叔心喜那块地已久，为了硬逼标户放弃那块地，铁匠叔叔急忙给他家里已故长辈起坟二葬。

铁匠的叔叔，外号叫做“阴思鬼”，有好处自己占，遇到坏事专门唆使别人给他当枪使。迁坟的时候，“阴思鬼”没有找他众多儿子中的任何一位去背白骨罐，而是唆使铁匠去做。铁匠心思单纯，为人忠厚，没思考利弊就去做了。当时铁匠的老婆正在怀孕中，挺着大肚子，人尽皆知。

后来，铁匠婶生下一个怪胎，男婴模样，但只有出生的小兔子那么大，没多久就夭折了。再怀便是没希望，铁匠婶的一直肚子没动静，最后干脆断了继续生育的念头。

铁匠的三个女儿渐渐长大，分别叫大莲，二莲，三莲。在吃不饱的年代，三个姑娘读完小学就顺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去珠三角工厂打工了。

大莲十八岁的时候，铁匠顺利成章让大莲留在家里招赘婿。赘婿上门后，铁匠家多了几分生气。没多久，大莲生了一个女儿。二莲长大了，不需要完成招赘婿的使命，所以顺利出嫁了，生了三儿两女。此后数年，大莲一直未育，听说流产多次。

赘婿为人不干净，不仅偷别人家鸭，借了前后村老人的钱不还，而且后来还在别的村侮辱了人家的闺女，锒铛入狱。

赘婿在狱中结交了叵测之徒，那叵测之徒先出狱，把大莲勾走了。神奇的是，大莲再嫁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

赘婿出狱时三十六岁，回到家发现老婆被拐跑了，大闹一场。老铁匠夫妻为了留住他，也为了续香火，把刚满十八的三莲留在家里，继续做赘婿的老婆。

我永远也忘不了三莲刚接赘时痛苦、无奈、委屈的眼神，无力得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只用委屈的眼神告诉我：其实她不愿意，但是她没办法。

三莲对父母的理解、对命运的屈从，并没有为铁匠带来男丁。她同样很快生下一个女儿，此后反复宫外孕、反复流产，肚子再无消息，一直到铁匠老了，还是没有一个孙子。

老铁匠近六十岁的时候，经过亲戚的介绍，到一线城市当保安。他走的时候是盛夏，热气腾腾的季节，铁匠带着他的好消息兴奋地跟我们告别。然而不到一个月，老铁匠中风瘫痪的消息传回村里，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铁匠，此后只能顺着村里新铺的大马路一瘸一拐地散步，半点帮衬不了家里生计。

那赘婿一直没有儿子，内心应该也很失落。家道中落后，吵架声多起来，最后赘婿噼腿别的女人，也走了。

老铁匠为人忠厚，不动歪心思，邻里之间需要互相出体力帮衬的，他从来没有推辞计较。听说他属猪，整天乐呵呵地，平常饭后聚在一起闲聊，有他在场，都很乐呵。

老铁匠家两代三个女人，几十年的努力，没有留下一个儿子，放嫁出去的女儿都能生出儿子，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的。邻里间为他可惜，大家都觉得可能他家里一直就这样了。

疫情那几年，我们没有回去。等疫情解开了，我回了家，给邻居发放出门带回家的零食糖果，就像我小时候大莲第一次从工厂打工回来给我们派糖果一样。派糖果的时候，我发现有个陌生的小男娃。

这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独栋的小村墅，我们打工回去很少串门，很多新添的小朋友都不认识。听说那个陌生的小男娃，是老铁匠的孙子，三莲重新招了另外一个赘婿生下的儿子。

再问问老铁匠，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算起来，差不多孙子来了，铁匠就走了。

冥冥中，好像老铁匠自己撞到的劫，只有用他自己的命才能解。

如果四十年前，铁匠没有背那个白骨罐，铁匠家的命运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但往事没有如果，只有老人的一句话：不要做害人的事情。即便只是无辜帮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