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哥的少年往事

老公的小名叫秋儿，刚认识的时候我问他，腊月的生日干嘛叫秋儿？他说爷爷给起的名字，庄稼人，喜欢秋天。平时在外人面前我都是称唿他的姓，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有时我叫他滨哥，有时也叫成了兵哥，滨是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今天讲一件滨哥少年时的往事。

滨哥老家的村子被山围绕着，山上有山泉，山泉水顺着山上的沟壑向下流淌，流到山脚便形成了小溪，小溪水沿着山脚围着村子向东南方向一路流进远处的牤牛河，牤牛河最终又汇入了大凌河。

那条溪水沿着山脚流进两山之间的山谷时，因山谷间有一处地势比较低洼，溪水流过，低洼处便形成了一个水塘。

有水的地方就是孩子的乐园，每个村子的河边都少不了孩子们嬉闹的身影，那条小溪，那个水塘，都是滨哥最喜欢的地方。

说到玩儿，就要说到滨哥小时候最好的玩儿伴，三虎。

三虎的身世有点苦。

三虎爸小时候被马车压断了一条腿，那条腿好了之后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因为这条腿，三虎爸在适婚的年龄没娶上媳妇，慢慢地就成了大龄光棍。

三虎爸三十多岁那年，临村去了一个疯女人，女人疯得不是很严重，不撒泼也不打人，但也问不明白她的来历。后来临村的村长找到了滨哥他们村的村长，两个村长一合计，就让三虎爸把疯女人领回了家，也就成了三虎妈。

三虎妈来了之后疯病一点点的好了很多，还是有些不正常但也不是太影响生活，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虎排行第四，三虎妈生三虎时难产，三虎生下来三虎妈就没了。

那时村里有两家孩子也在吃奶，三虎就东家吃口奶西家吃口奶自己家再喂点米汤，稀里煳涂的也养活了。

三虎一岁多的时候三虎奶奶做主把三虎过继给了三虎叔叔家。三虎叔叔家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三虎爸带不了那么小的孩子，三虎奶奶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弄个孩子也吃不消。

三虎婶性格刁蛮霸道，对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并不好，四个姐姐随妈妈，不管人前人后都很欺负他。亲哥亲姐觉得是他害死了妈妈，心里恨他，对他更不好。同龄的小伙伴也很排挤他。

真的不要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我一直都觉得，人之初，善恶各占一半，最终善恶谁占上风，取决于后天的环境，教育和引导。

三虎从小就在这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但好歹能吃饱饭的环境里长大。

也许是因为没有人疼爱，没有依靠，无处诉苦也无处撒娇，三虎的性格非常强悍，属于永远不示弱，永远不低头，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要报仇的那种人。小的时候被欺负，不管对方多大，他也不害怕，就是拼了命地去打。这样的行事风格，十多岁以后认识他的孩子也就没人敢欺负他了，都知道惹了他，他真会拼命。

滨哥和三虎从小感情就好，他俩的友谊要追溯到开裆裤时期，在话还说不明白，走路还摇摇摆摆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是你看见我欢喜，我看见你高兴，大概是天生的缘分吧。

说回那件往事，那年滨哥十四岁，三虎也十四岁，滨哥生在腊月，三虎生在正月，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那年夏天，一个午后，两个人还有另一个伙伴，三个人结伴去村外的水塘里洗澡。

说是洗澡，其实就是玩儿水。十几岁的孩子睡不着午觉，夏日炎炎，三伏酷暑，泡在水里又舒服又凉爽。

到了水塘边，还没等脱衣服，另一个孩子忽然肚子疼，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要拉肚子，就跑到了远处，找了个地方解决问题。

滨哥和三虎先下了水。

两个人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然滨哥发现好半天没有三虎的动静，水塘里也不见了三虎的身影。滨哥喊了几声三虎，三虎也没有从水里露出头来。滨哥说三虎喜欢在水里练憋气，滨哥怕呛水，不敢练这个。

那一瞬间，滨哥心里闪出了不好的预感。就在他想吸口气，把头探进水里看看水下的情况时，忽然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脚腕。滨哥说抓住脚腕的手力气非常大，一下子就把他的头拉进了水里，他没有任何防备，呛了好几口水。

呛了水后人一下子就慌了神，大脑一片混乱，完全不会思考，心里全是恐惧，所有的反应都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在水里拼命地挣扎，胡乱地扑腾。就在他摆脱了抓住脚腕的那只手时，另一个伙伴也跳进了水塘，把他拽了上来。

滨哥的样子吓到了他，他知道三虎还在水塘里，但已经不敢再去水塘里找三虎。滨哥缓过来劲儿来以后两个人就赶紧跑回村里去喊大人。

滨哥说那天跑回村时他都忘了穿鞋，两只脚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他都没感觉到疼。

可还是晚了，三虎永远地留在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

事后那个伙伴说他听见滨哥喊三虎，喊到后来都变了声，他感觉不好，还没解决完就赶紧拎上裤子往水塘跑，跑到水塘边就见滨哥在水里扑腾。

三虎这件事是我俩第一次正式约会时他和我说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基本上都是他在说我在听，那次约会他和我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他爸爸喜欢早逝的小哥哥不喜欢他，总拿他和那个儿子做比较，对他各种失望对他各种打压。另一件事就是三虎溺水。

第一次正式约会是我俩第三次见面。曾经有好多年我都想不明白他为啥要和只见过三面的我说这两个又隐私又沉重的话题。

滨哥和我说他在水里拼命挣扎的时候他的脚踩到了三虎的头，他说后来他无数次的回想，那个触感，那个形状，那一定是头，他当时只想摆脱那只手，他的脚拼命的蹬，拼命的踹，他的脚好几次都踢到了头。

滨哥说他经常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那么慌乱，也许他能把三虎救上来。

我记得很清楚，我听他说完我说你根本救不了他，如果你没挣脱，你也会沉在水里，回去拽你的伙伴也有可能一起沉入水底。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时就有堂兄妹三个孩子一个救一个都沉在了一个废弃的鱼塘里，当时岸上只留下了最小的弟弟。那四个孩子原本在岸边捞蝌蚪，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那件事后老师还开班会说遇到任何事情赶紧找大人，不要自己去救，老师说你们救不了别人还会搭上自己。

滨哥说也许真的救不了。

滨哥说三虎没的那年秋天他第一次梦见了三虎。梦里他知道三虎已经不在了，但他一点都不害怕，他抱着三虎呜呜的哭，他说三虎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太想你了。他说梦醒了之后枕头都湿了一大片。

那之后每年滨哥都能梦见一两次三虎。

滨哥说很奇怪，梦里的三虎也在长。三虎从小到大一直比他高，现实中他在长，梦里的三虎也在长，梦里的三虎还是比他高。

滨哥说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梦见的三虎都已经长出络腮胡子了。他还和三虎说我给你烧个剃须刀吧，这胡子不好看。

滨哥说梦里三虎很少说话，总是微笑着看着他，都是他和三虎说一些自己的事情。

滨哥说他觉得梦见一个人可能不是你想那个人了，而是你梦见的人想你了，他想你了，所以来梦里看看你。

我俩结婚后我还听滨哥说过梦见了三虎，大概是女儿两三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三虎了。

滨哥说三虎一定有了很好的去处。

我在以前的故事里写过我和滨哥是亲戚介绍的，第一次见面我俩的妈妈也都陪在身边，我婆婆当时没相中我，回去以后坚决不许他再和我联系。然后第一次见面到他第二次来找我中间隔了两个多月。

后来我问他怎么见了一面就让你念念不忘的，第一次见面也没说啥呀。

滨哥说他忘不了他帮我打开门锁时我笑的样子和笑的声音。他说门锁打开的瞬间我的眼睛亮亮的，笑得没心没肺的，那一刻他觉得好像满天的乌云都散了，明媚的阳光照进了心里。

这话最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身上背负的沉重的阴郁的东西太多了，他需要一个能让他感觉到明亮的人。

我们俩是那种吵吵闹闹的夫妻，欢喜冤家，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吵的时候也吵得不可开交。有一段时间我俩闹得很僵，关系走进了死胡同，那段时间他在店里住。有一天夜里他梦见我死了，他说梦里他的心都碎了，哭得都要昏过去了，醒来枕头都湿透了，那种伤心的感觉久久萦绕，心都隐隐作痛。

他说这是我的内心深处害怕离开他，是我的心在向他召唤，如果真的分开我会死掉（这是什么鬼逻辑，完全是胡说八道）。

他说他不能再看见一个重要的人在他眼前死掉，虽然我的毛病一大堆，但他选择接受，选择不计较。他说他知道我表现出来的自私任性和时时竖起来的尖刺都是我的伪装，我是在用这些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脆弱的心。

他说他知道我的心就像山脚下的那条小溪，很清，很浅，很简单，也很柔软。就像三虎，强悍的外表下是一颗简单柔软的心，就那样轻易的原谅了他，没有责怪他……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看似纷繁复杂，毫无章法，可实际上就像海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溯源，你可以在入海口找到每一条河流，也可以找到每一条河流的源头。

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遇到的人和事改变，每个人也都在不断的思考和反省中改变自己对人和对事的决断。

人生又短又长，事事都是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