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不无，着力即差

我怀女儿八个多月的时候，正是桃红柳绿的春天。

有一天我回妈妈家，路过妈妈家附近的商店时，商店老板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我正要和他打招唿，他先开了口：“回来了，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

我说是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最近挺忙的。

他又接着问道：“几个月了，看样子快了吧？”

我说八个多月了。

他说：“日子可真是不禁混，你都要当妈了，你家刚搬过来时你还是个小丫头呢，那时候也就十七八吧？”

我说可不是嘛，时间真快。

他问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说不知道呀，男孩儿女孩儿我都无所谓。他说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肯定是个淘气的孩子。我问为啥呢？他说我走起路来又轻快又麻利，一点都不像个孕妇的样子，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安分，肯定是个淘气的。（这点还真被他说准了，女儿小时候还真不是一般的淘气。）

又和他闲聊了几句我便告辞回妈妈家了。

第二天晚上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商店老板自杀了，他老婆早上起来发现他在厢房里上吊了，上午警察就把尸体拉走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昨天回去时还和他说话呢，他可正常了，晚上我和老公回家时他还和我俩打招唿了，他怎么可能自杀呢？

我想不通。

后来警察的调查结果的确是自杀。据说他很长时间一直都在被抑郁症困扰。

那时候，人们对抑郁症还不太了解。

他家的商店叫阳光商店，在我家搬来之前，这个商店就已经开了很多年。

他老婆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住在附近。他不是上门女婿，但类似上门女婿，他父母不在我们市。他和老婆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结婚以后住在了娘家门口，这些我不清楚。但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很随和，很好相处的人。

我家刚搬来时，家里没有电话，那时候安装电话要等线路，我记得搬过来快一年了我家才安上电话。

当时我正在和第二个男朋友谈恋爱，放假的时候经常在他家商店给男朋友打电话，他们还会帮忙把男朋友要告诉我的电话内容记下来，那时候我每天最少要去他家商店三次，早，中，晚，各一次。现在想想，青春的爱情里都是说不完的废话。

对于我那份幼稚的爱情，他们夫妻俩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每次都很认真的把男朋友要他们帮忙转达的话记在纸上，交给我。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关系很好，两个人之间说话都是和声细语的，当然了，这只是在我这个外人的眼里，至于关上门以后，两个人的感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商店老板去世以后，老板娘一下子瘦了好多。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和老公回家经过商店时和他打完招唿他和我俩挥手告别时的样子。

转眼2003年，那年春天爆发了非典，也是那年春天，我最最喜爱的张国荣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二十四楼一跃而下。

那时候我查了好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也知道了春天是抑郁症的高发期。原因很复杂，有环境因素，有生理因素，有社会因素，这一个问题，就可以写一篇很长很长的文章。总之一句话，在大地复苏，催生万物焕发勃勃生机的时候，人的身体里随着希望一起萌发的还有绝望。

后来女儿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家这栋楼别的单元的一个孩子妈妈在离我们小区不远的铁轨上卧轨自杀了。

她儿子和我女儿在同一个学校，我接送孩子的时候经常能和她碰面，有时候我们还会结伴一起走，她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那条离我们小区不远的铁轨是一条专门运送货物的铁轨，每天只走固定的几趟货物列车，铁轨是开放式的，从我们小区出来有一条人们自发走出来的穿过铁轨的小道，走这条小道去旁边的街区要比走大路节省很多时间和路程。

卧轨事件之后过了几天，有一次我着急出去，就走了那条小道，那条小道并没有封上，穿过铁轨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堆纸钱燃烧过的灰烬，灰烬里还有水果，点心之类的供品，而在那堆灰烬的旁边，可以很明显的看出那附近的铁轨路基上是已经变成了深红褐色的干枯的血迹。

在看到那片血迹的时候我的心就像是被一根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我是医学生，对死亡并不陌生，但那一刻，我真切的感受到，曾经几天前还打过招唿说过话的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和那些干枯的血液一起，凝固在了这里，还是让人的心隐隐的痛。

那也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

对于她的自杀原因，人们嘴里有各种版本，我没兴趣打听，也没心情去听，究竟为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可以肯定，在她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内心一定是绝望到了顶点，就像当年的商店老板一样。

女儿上了初中以后，她学习上的问题，我工作上的问题，老公生意上的问题，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交织在一起，让我身心俱疲。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差不多夜夜失眠。每晚一两点钟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昏昏沉沉直到天亮。

失眠会让情绪变坏，而糟糕的情绪又会影响睡眠，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仿佛是进入了一个打不破的魔咒怪圈。

当我发现夜里睡不着，我脑子里开始琢磨哪种死法更好时，我意识到我出问题了。

心情不好，情绪低落，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在家里的这些表现，老公只觉得我是想得太多，太累了。而作为一个成年人，在外面要保持应有的姿态和体面，所以没有人发现我有什么异常。

也是那时候，我理解了商店老板和那个孩子的妈妈，那种任何人都无法帮助自己的孤独，面对这种糟糕状况却不知如何改变的无助，和为了应对每天的活着而耗尽全部力气的疲惫。而他们的情况一定比我还要严重。

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把这崩溃的日子告诉别人，只有我知道，仅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这部小说于1948年在杂志《展望》上作为全三回的连载小说发表，同年太宰治自杀身亡。

这句话准确的表达出了我当时的心态。

可能是之前看过很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当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出问题了，心里反而不那么烦乱了。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大院子，从那以后，睡不着时，我就在心里构筑我的田园之家。

哪里种菜，哪里种花，哪里栽果树，哪里架篱笆。菜要种什么菜，花要种什么花，果树旁边要立上一个秋千架，篱笆上面要让它爬满牵牛花。春天我要荡着秋千看一树繁花，夏天我要在葡萄架下吃西瓜，秋天瓜果飘香正是邀朋聚友的好时候，冬天和老公坐在窗前烤着暖炉看雪花。

每当想着这些场景时，心都像是要被融化一样，软软的，暖暖的，虽然只是我的想象，但已经足够让我开心了。

这些想象让我仿佛真的在自己的院子里逛了一圈。同样是失眠，但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心情就不会像以往那样低沉。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每晚想着想着就能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好，并且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留给我想象的时间越来越少。

不知不觉，我的失眠就这样好了。

足够的睡眠是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的保障，尤其是对于我这个一直都爱睡觉的人来说，睡眠充足了，情绪和心态都有了很大的改善。

人的焦虑很多时候都来源于想要急切改变现状的心理。就像我，想要改变女儿，改变自己，改变老公，想要改变一切我认为不好的问题，结果想改变的问题什么都没改变，却把自己逼出了问题，差一点让自己走上了绝路。

如今疫情已经进入了第三年，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什么时候能回到疫情前。

疫情一定会结束，但也一定回不到疫情前了，因为人们的好多想法和习惯已经在这三年里被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3月25号，我的城市出现了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就在我们小区旁边的另一个小区。

人是有预感的，在这个病例被发现的前些天，有一个在外地被收治的患者曾经在我们市的城郊停留了一天。那个人在高速路出口做核酸检测，没等到出结果就下了高速。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蛛丝马迹，草蛇灰线，出现了一次这样的漏洞，感觉还会有别的事情出现。

我清点了一下家里吃的用的，又查缺补漏买了好多东西回来，有备无患，免得出现紧急情况时措手不及。然后那个没出问题，但出现了另一个病例。

25号晚上回家时小区就已经被封了，登记扫码之后，只许进不许出。当天晚上全市连夜全员做核酸，我们做完核酸已经快凌晨三点。

这几天我就在家里，该做核酸时做核酸，不做核酸时，追剧，看书，写故事，该吃吃，该喝喝，平静安稳的过日子。

我觉得这三年的疫情已经让我的心态变得无比的平和。凡是我无法决定和改变的事情我都不会去想更多，就做好自己能做的，至于结果如何，交给天意。

苏轼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说：“西方不无，着力即差”。

佛家讲不执着，一切随缘，道家讲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一生向佛的苏轼，用生命的最后一句话表达了他对人生的终极领悟。

佛教里有一句话，“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佛教讲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消业。既然做事情是为了消业，那做事情就不能要求结果，否则旧业没有消掉，又添新业岂不糟糕。可任何事情都会有结果，怎样才能不让自己被结果所困呢？

做事情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的心牵挂到结果上去，结果不是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目的只是要把事情本身做好，这样随着事情而来的结果便不会成为自己的新业，自己也不会被困于结果之中。

细细想来，人生诸事莫不如此。

着力即差，是人生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