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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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家后面邻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杏树。
邻居家的房子是老式的土坯房,房子的外墙是厚厚的黄泥巴,邻居家的院墙也是黄土墙。那棵杏树就在房子的一侧,茂密的树冠一半遮盖了房顶,一半探出了院外。每年春来时,那棵杏树总是最先开花,那棵树的杏花每一朵温润的白色花瓣里都有一抹浅浅的胭脂红,远远望去,一树的繁花,好像姑娘害羞时脸上泛起的淡淡的红霞,这一树娇嫩的水粉衬在土黄色的房屋和院墙中,显得格外的夺目和脱俗,空气中弥漫着杏花清淡的香,香气里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后来我家搬回市里,每每想起从前的家,想得最多的竟然是后院邻居家那树如云霞般的杏花。想起每到杏花烂漫时我都会坐在我家的院墙上看着那满树的杏花发呆,邻居老太太的驼背儿子每次看见我坐在院墙上看着杏花发呆都会爬上树给我折一枝最好的杏花。现在想来也很奇怪,我和他没有语言的交流,他却能猜出我心中所想。
老太太的丈夫姓罗,已去世多年,大家都叫她罗婆子。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也在我们村,都自立门户,娶妻生子了。这个院子里只有她和三儿子两个人。三儿子有残疾,是驼背,直不起腰,据说是先天的,人们还说他的智力也有问题,是傻子。
我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啥,因为他驼背,又姓罗,大家都叫他罗锅。算年龄,他那时候应该也有三十多了,但是因为驼背,个子矮,可能也是因为驼背,他和别的成年人的世界不一样,脸上总有一种单纯的怯怯的表情,让人觉得他还没有长大。
我是该上小学时才从姥姥家回到自己家的,所以村里的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妈妈每天忙着上班,和村里的很多人也不熟识,妈妈从小在市里长大,她觉得村里的孩子们都太野了,玩儿起来不管不顾,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她怕我被村里的孩子们带坏,也怕我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所以不上学的时候妈妈就把我和弟弟锁在院子里。
院子能有多大呀,也没有太多好玩儿的,我和弟弟大部分时间都百无聊赖,有时候我给弟弟读图画书,给他胡编乱造讲故事,可两个无所事事的孩子,每天总有大把的时间打发不完,我俩就经常爬上院墙,坐在墙头上,东瞅瞅西看看。
坐在院墙上东张西望的时候经常能看见罗锅在他家的院子里忙来忙去。他弯着直不起来的腰,有时在园子里侍弄菜,有时在杏树下噼木柴。每次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拎着猪食桶去喂猪,我都很担心他会一头栽到那个桶里。他喂猪的时候总是看着猪吃完再离开,手里拿着一个小木棍,时不时地在猪食槽里搅拌一下,有时候两头猪吃着吃着,其中一头猪会把另一头猪挤出猪食槽外,这时候他就会用小木棍在有点霸道的那头猪的头上敲两下,让被挤出去的猪回来继续吃。他家有一头毛驴,他经常会拿着一把大刷子在毛驴的身上刷来刷去,他给毛驴喂草的时候也会陪在毛驴身边,我能看见他和毛驴说话,但我听不见他和毛驴说啥。
村里人都说他傻,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傻,他只是懒得和那些人说话。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不爱表达的人归类为傻。
罗婆子个子很高,但人很瘦,眼睛很大,因为脸太瘦,总让人觉得她在瞪着眼睛,嘴唇很瘪,整体给人一种很凶的感觉,每次看到她那张脸,我都有点害怕。
她的性格也的确很凶,经常听到她在自家院子门口骂这个骂那个,她和那两个儿媳妇的关系也不好,不是她跑去那两个儿子家和儿媳妇打架,就是那两个儿媳妇跑到她这来和她打架,反正她家院子里经常很热闹,不管她家院子多热闹,都和罗锅无关,有时候我看到罗锅上前想说点什么,总是被她们一把推开。
每次罗锅看到我和弟弟坐在墙头上,都会冲着我俩笑,虽然他的样子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我一点也不怕他,有时候他还会回屋里拿出两个玉米饼子,可能他以为我俩是饿了,才爬上墙头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一直教育我们不能吃别人的东西,我和弟弟就告诉他我们不饿,他听我们说不饿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后来奶奶不让妈妈锁着我和弟弟,奶奶说小孩子不出去疯,不出去跑,怎么能长大,把孩子锁在院子里,家就变成监狱了。奶奶的话妈妈不敢违抗,我俩终于可以自由的出去透气了。
春夏时节的河边地头,经常能看见蟾蜍,也就是癞蛤蟆。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时候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为什么看见蟾蜍就要拿石头围攻它,它就安安静静的呆在那,不吵也不闹,不咬人也不碍事,为什么要打它呢?难道就因为它长得丑?如果长得丑就要遭受惩罚,那长得太漂亮是不是也有了原罪?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觉得蟾蜍很可怜,被人丢了石头不会躲也不会叫,我每次都上前把蟾蜍抱走,每次我抱走蟾蜍时那些孩子们都吓得离我很远,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在心里鄙视他们一万遍。
很奇怪,我从小就不怕蛇,蜥蜴,蟾蜍,壁虎这一类的动物,我也救过很多次蛇,都是看见蛇在马路中间东张西望,我怕过往的车辆压到它,就用树枝把它挑到路边。都不是大蛇,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看见特别大的蛇会不会害怕。其实我的胆子并不大,经常会被一些很小的虫子吓得惊声尖叫,一身鸡皮疙瘩。
小时候陪着奶奶听戏曲《白蛇传》,听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我每次救蛇或者蟾蜍的时候都会对它们说:“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变成人回来报答我,虽然我觉得你很可怜,救了你,但我还是更喜欢和人相处。”
有几次我抱着蟾蜍时遇见了罗锅,我发现他不像别的大人看见我抱着蟾蜍时大惊小怪的样子,既不惊讶也不害怕,好像抱着蟾蜍也没什么,是很平常的事。
奶奶家的院子前面是村里的马路,奶奶家的院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杨树,我中午不想睡觉时就会在大杨树下玩,我喜欢杨树叶被风吹过时“哗哗哗”的响声。有一天我在树荫下玩儿弹杏核,奶奶在我旁边绣鞋垫,罗锅的大哥赶着一辆毛驴车从奶奶家院门前经过,车上拉的东西太多,毛驴走得很慢,罗锅的大哥一边“啪啪啪”的挥着鞭子抽打毛驴,一边嘴里还不停的骂着。
奶奶转过头和我说:“真是作孽呀,作孽,这毛驴的肚子都这么大了,看样子没几天就要下小驴了,还让它拉这么重的活。”奶奶又接着说:“牛,马,驴生来就是给人干活的,它们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来投胎受苦,但是人不能欺负哑巴牲口,欺负哑巴牲口的人也有罪。”
人的记忆很神奇,有些事情很微小,时间也很久远,想起来却历历在目,无比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有些事情刚刚过去不久,貌似还很重要,再去回忆却有些模煳,让人不禁怀疑是自己喝多了,还是记忆退化了,或许,既没有喝多,记忆也没有退化,是大脑的潜意识帮我们过滤了很多实际上无关紧要的信息。
奶奶去世以后我的童年也结束了,随后我家搬回了市里,童年的一切更是离我远去了。
但是,不管时隔多远,总有一些美好的场景会穿过时间来到我的面前,那是奶奶摸着我的头和我说话时慈爱的神情,是午后微风里,奶奶家门口杨树上树叶“哗哗哗”的响声,是春日的阳光下,后院那一树云霞般的杏花,是罗锅弯着腰,仰着头,看着我和弟弟时露出的单纯而干净的笑容,这些年幼时刻在我心里的微小而美好的瞬间,治愈了后来人生路上无数风雨坎坷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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