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不是人

对，黑虎不是人，是一条高大英俊的狗。很小的时候，是用一个方便袋装着，扔在自行车篮里带回家的。它的主人是我家那位的大侄子两口子，男的叫大红，女的叫大莲，两人比我大一岁，比我家那位大两岁。

当时他们俩人还没下岗，就一个儿子，和父母（我们的老大）住一起，一家五口当中有四个大人都在上班。大红的儿子就几岁，一大家人在家他乖巧，他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乖巧。孩子太乖巧，大人们倒是省了不少心，但有时让人怜惜。大红就想着捉一条狗回家给他做个伴，于是黑虎在娘家满月后，正式入住到大红家。

黑虎在袋子里哼哼唧唧拱来拱去，终于翘出它的黑脑袋，两只天真无邪乌黑发亮的眼珠子滴熘熘把家里几个人瞅了个遍，算是跟家人们打了招唿认了亲，最后把眼光专情的投注给大莲一个人，就差叫一声妈妈了。

大莲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像哄着婴儿一样，拍着哄着，一身黑毛像上了一层油，柔软顺滑，胖乎乎的，短腿短胳膊，实在可爱。大莲说，给你起个名字，就叫黑虎吧，好不好？大莲连续叫了几声黑虎黑虎，它不理睬，只将黑脑袋在大莲的怀里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像是在找它的粮仓。

黑虎和它的名字就这么来的。

晚上它害怕独处，四处乱窜，哼哼唧唧，许是想妈妈了。大莲就把它放床边睡，伸出手安抚着它，慢慢它安静下来睡着了。

它像小孩一样，一天一个样，似乎见风都能长。家人们慢慢训练它，有时它无师自通，上卫生间，坐板凳，像个老人种。

几岁的时候，个头大了不少，一身的膘。吼两嗓子，粗犷震撼，有虎狼之威，名副其实。让人听了有些怕怕，见了赶紧让道。

到吃饭的点，它早早坐在老大身边的椅子上，霸一个位子。家人们吃饭，它就看着，从来不伸手，你赏它一口，它斯文接着，既没有感恩戴德，也没有受宠若惊。

家里来客人了，它能分辨亲疏，吃饭的时候，自己判断坐或是不坐。姻亲的话，比方说是大莲的父亲姐姐们，还有家里的姑爷们，它就赖在椅子上，任凭你骂它推它，它就眯着眼坐在老大身边，一副“你奈我如何”的厚皮囊。不是姻亲，它识趣的漫不经心的走到阳台上，把自己窝起来，埋下头修心养性。大莲的父亲姐姐们起身要走的时候，它头一抬从阳台上跑过来，甩着颈部下的厚膘，张开嘴咬着客人的衣袖不放，真心不让走，真心挽留客人。

它的耳朵好使，能听出是谁。姑爷们回来了，楼下说话被它听到，它用嘴拽着主人赶紧开门，站在门口等着，然后用嘴给姑爷们摘手套。

但它唯独怕我家那位，因为我家那位经常作弄它，叫它趴着就不敢站着，想叛逆就得挨巴掌。一听到他骑摩托车的轰轰声，或是听到他说话声、打嗓声，它就赶紧往家跑，往拐拐角角里躲，这个柺换到那个角，急得尿滴。有一次把它逼急了，“蹭”扒在我家那位的肩膀上，嘴巴咬着他的喉部，嗷嗷低声发怒，表明了它的态度：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但它克制着不下口。我们都站队黑虎这边，一致指责我家那位。他是真心喜欢猫狗，但却选择作弄的方式。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领养猫狗。

黑虎护东西也是好手，邻居试探拿把伞，它立马扑上去夺回来，站起来跟人一样高，邻居吓得哟，三魂掉了两魂半，还有半魂不在身。

黑虎会吃葵花籽，一堆壳都是完整的两瓣，有的人不见得能吃出这么艺术。它喜欢弄虚作假逗你开心，比方说它打一个喷嚏，大莲要是搭一句“呀，黑虎，你打喷嚏啦”。它会给你来一个竹筒倒豆子的表演，一连串打出十几个喷嚏，将它那一块地盘喷得一点灰尘不留，顺便将你的鞋面完美加一层厚度。当然，第一个是真的，后面十几个，不好意思，逗—你—玩！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们去给大哥大嫂拜年，进门看到它睡在大莲的床上，床上铺盖着一床崭新的粉红色床套，它在上面肆意伸直着两后腿，两前腿环抱着当枕头。我喊它一声，它不理我，我转身对着门外说：大莲，黑虎上你床上了。它头一翘，一骨碌蹿下床。嘿嘿，被我坑了一把，小样！

有几年大红身体不是很好，这里痛那里痒，吃饭也不香，瘦的排骨一根根的翘着皮，去医院检查，啥也没有。后来请人看，人家掐指一算，说是进了天罗运，男怕天罗，女怕地网，而且这一年还要防盗。

怎么破这个天罗运呢？给了一个破法，就是找一个公鸡，公鸡长什么样呢？必须是白色的反毛鸡，鸡冠不是大齿冠，偏小有点厚度，我们这儿的方言叫蹙冠，鸡脚是黑色的。不是烧好吃掉，是让养着这只鸡，在家啄来啄去，意思是啄破天罗网，脱运。

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具有攻击力的公鸡，有一天被黑虎欺负得不成个鸡样。那天家里人全部去亲戚家吃喜酒，就两个不是人的东西留守。家人们回来一看，公鸡全身一毛不留，光秃秃的裸体一枚。地面上，那才叫一个真正的一地鸡毛。

黑虎被大莲狠狠的体罚了一会，边罚边骂：真不是人干的事，畜牲！

可怜的没了反毛的公鸡，知道自己肩负重任，赤膊上阵履行职责，鞠躬尽瘁，硬把自己活了很长时间，丑是丑了点，但活得有价值。

可能没了毛，攻击力有所降低，那一年防盗防到年关，大连说，防盗这一关差不多过了。没诚想，除夕前一天晚上电瓶车被盗。那时候电瓶车刚上路，扎眼得很。

几个月过去，黑虎跟着大红遛街时，突然看到家里被盗的电瓶车在前面跑，它像一阵风“倏”地追过去。大红也看到了那辆车，但街上人多车多，怕黑虎被撞，又怕黑虎撞人，便使劲的喊它别追，它不回头，一个劲的撒着丫子往前追，直到看不见电瓶车了才返回来。

两年后，黑虎站在门口无聊地看大街，它再次看到了那辆车，背着一身膘，喘着粗气，向前勐追。车没追回来，但是真的尽力了。

再回过来说大红的天罗运，也许公鸡出了力，也许天罗运五年到任期满，反正大红后来是自己好的，痛痒自动抽身而去，身体渐渐向黑虎靠拢，长了一身膘，至今不减。

后来大红大莲双双下岗，利用楼下出口处的一条小巷做早点生意，有邻居说挡了大家的道，表示反对，但有一位精神有问题（wg时造成）的老妈妈站出来说了一句人情话：人家夫妻双双下岗，利用这么一点空间做生意，你们哌嘈什么？还是不是邻居了？不正常人发了人情话，正常人也就大开绿灯了。说实话，他们的邻居是好邻居，放在别的地方，不见得行，真的挡了道。

隔年大红又陆续买了小巷里的两家小平房，做早点就更方便了，黑虎活动场所也大了许多，不像之前就在二楼的家里。

我家那位又带了一条猫给黑虎做伴，有道是猫吃猫，狗吃狗，但黑虎它不，它懂得分享，每次吃什么东西都叼着给猫，不过大都是强猫所难。猫不吃，它在边上低吼。再不吃，它会调大音量，生气的“汪汪”两声。猫很无奈，走不了，吃不下，急得“咪咪”求救，大莲碰到了，给黑虎一句人话：黑虎，猫咪不吃，你自己吃。黑虎有点不解，也很难为情，好心当作鱼肝肺，给猫一个表情：不识抬举的东西。

猫咪想去门口以外的世界熘达也不行，黑虎拦着不让走，它要它陪着玩，抢“羊”，滚雪球，追蜻蜓，躲猫猫。或是趴在一起，看门前人来人往。有时猫咪躺在黑虎的肚子上，不顾羞羞，四脚朝天。头颈好像不是它的，耷拉在另一边，龇牙咧嘴，粉红的牙龈半隐半露，睡相实在是难看。它才不管难看不难看呢，眯着眼在黑虎肚子上一起一落，沉浸其中，遨游梦乡。猫咪爬高的时候，黑虎就干瞪眼了。这个时候猫咪在上面看着黑虎，“咪咪”的叫着，仿佛有点得瑟：老大，你也有不及我的短处。

后来大莲买了只老母鸡，准备炖汤，那天没动刀子，老母鸡逃过一劫，后来一个劲的下蛋，报大莲不杀之恩，于是又无限期的延续了生命。你看，世间的好事有时就这么循环着来的。黑虎因为以前的反毛鸡被体罚过，记忆犹新，加上过了青春躁动期，又有了日月的沉淀，它也懂得同样的错误不可再犯。于是这只老母鸡比前些年带着使命的反毛鸡就幸运得多了，毫毛无损，三只相处甚融。

老母鸡长期厮混与猫狗之间，听着主人给猫狗训话，倒是旁听了许多，学业有进步，渐渐的也成精了，居然能听懂人话。大莲一声吆喝：吃—饭—了。它若在闲庭信步，一听到开饭，来个急转弯，撒开两丫子，张开两翅膀，“咕咕咕”地冲刺过来，与老大老二并列在墙根下，各吃各的。猫老二讲究，吃过了还要洗把脸。

有一年，大红买房掏空了家底，之后几年的早点生意特别兴隆，好多人是老主顾，来吃早饭时等不及的就自己动手，这个屋跑到那个屋，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吃过了到小巷前面摊位上交个钱，然后直接走人。

每天凌晨三点多，大莲起床到一楼两间平房开炉起灶，黑虎每天跟着大莲起早陪伴。有一天凌晨，黑虎照例到前面走一趟，回来的时候有点怏怏不乐，就去它的窝里躺着，大莲边干事边问它：黑虎，怎么没精神？是不是没睡好？黑虎没理大莲，大莲继续做早点。

大红起床过来的时候，天快亮了，发现黑虎不对劲，唿吸急促，蹲下一看，地下有口水白沫一类，大红说坏了，黑虎恐怕是中毒了，黑虎啊，这个点我怎么救你呀？我到哪去给你弄解药？黑虎一口气接不了一口气，分明已是迫在眉睫。

两个人束手无策。天亮了，黑虎也走了。

一会儿就要上人，黑虎躺在家里不是个事，老顾客们这屋跑那屋，别吓着人家。两人商量送出去吧，大莲抹着泪帮着把黑虎扶到大红背上，太大了，背不起来，黑虎的两脚顺地拖着。

大红把黑虎送到不远的河埂上，特意选了草深的地方，想着早点下市再去把黑虎埋了。可是再去的时候，黑虎已经失踪了。

那年黑虎十五岁，不缺寿，就是太屈。

都说狗老了，知道自己的大限，它会出去找一个地方，静静地离去。可黑虎是中毒而亡，不是正常大限，它不知道自己会死。真的知道自己不行了，它也走不出去了，黑虎好屈！

没了老大黑虎，老二猫咪不久去寻找属于它的诗和远方，老三一个面对寂寞空虚冷，蛋也不下了。后来大莲姐夫摔断了腿，就送给姐夫了。

黑虎的死是不是谋杀不清楚，只知道城里的狗肉馆生意很好。今年有朋友从上海回家过年，去大红家买早点时，顺便打听哪里的狗肉馆好吃，大红因为黑虎的死至今心里不平，迁怒到狗肉馆，一句话断了狗肉馆一票生意。

原话我就不说了。

黑虎不是人，但有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