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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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我们三姐妹相聚很少,今年大年初一我们三姐妹难得相聚大姐家,吃过中饭想让两个姐姐一道来我家过两天,大姐夫一个劲不让大姐外宿,说是古稀老人不外宿。大姐杠上了,当即就要动身走。几个晚辈私下里说,算了算了,别让两老大过年就杠起来。商量好,二姐留在大姐家过两天,初三一起来我家。
初三,两姐和几个晚辈来我家了。大姐两腿走路有些困难,几个人架着她上楼梯。进了我家,喝了口水,慢慢拖着两腿,边边角角看了个遍。感叹我两哥没看到我的新家。我说我在城里被甩在十八条街后,她还是很高兴,“就这样很好”。其实前几年来过两次,没仔细看。
二姐悄悄跟我说,难怪大姐夫不让大姐外宿,大姐两腿难以下蹲,解手都费事,这两天二姐和大姐睡一起,才知道大姐夜里小解是坐在床边用一个小桶接着的。
我听着心里有些难受,人老了必须面对一些无奈。
这两天总想着我大姐,于是给她写篇故事,聊以慰藉。亲们耐心看哈。
我大姐今年七十七岁,六十岁那年,一个熟悉的算命先生说:赵大姐,你六十七岁有个坎,很险。要是过了,你还有得活。我大姐自己吓自己,吓了几年,六十七岁过完,今年又过了七十七岁。
吃大食堂时候,我大姐十三四岁,她每天早上拿一口窑锅,去别的队排队打稀饭。本来是有些米星的,到家就不见米星了,我妈一直以为是稀饭里没米星,后来在学校做忆苦思甜报告时,我妈形容稀饭能照见人。大姐好多年以后坦诚说是自己一路走一路捞,米星捞她肚里了。总的来讲,大姐在吃大食堂年代,不是很惨,惨的是二姐,差点饿死。虽然米星不多,二姐真的饿死,大姐后面肯定后悔。
我大姐十八岁出嫁,我妈能给她的就只有一双鞋,鞋面是剪了一床旧被面的角。我大一点的时候好奇,被面的一个角怎么不一样,妈妈说在大姐的脚上,我才知道大姐的嫁妆就是一双旧被面做的鞋。
大姐十八岁还没长成,一直没月事,恰巧就在新婚之夜,月事冷不丁做了小三,插足一对新人。大姐夫不知道大姐啥意思,以为是不愿意这门亲,黑灯瞎火两人打黑拳打了一夜。
大姐没有婆婆,嫁过去不久,公公就分给她一间房子,另外两间是两个弟弟的。大姐就在一间房子后来用泥巴垒起一个几平方的小厨房。隔年她又在小厨房后面用泥巴垒起一间十几平的卧房。大姐夫砌墙不行,砌锅台不行,都是大姐砌的。
客厅、厨房、卧室都有了,房型是纵向一条龙,伸手就能够到草屋顶,第一感觉就是地道战房型。
三年后,大姐生了女儿,比我小三岁。
大姐家住圩上,田亩不多,旱地没有,一年没余粮,没有经济来源,生活实苦。几岁的我记得大姐每次带着姨侄女回娘家,临走的时候都是哭着走的,我和姨侄女都不懂她为什么哭。
大姐生下姨侄女过后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直到姨侄女九岁的时候,大姐才生了姨侄,比我小一属。在外省漂泊的两个弟弟听说家里有侄子了,小弟不相信:二嫂能再生个蛋,我就能生蛋。回来一看,傻眼了,跑鸡窝里拿个蛋,对屋里人:这蛋我生的。
我大姐夫是假老大真老二,老大没成家就走了。两个弟弟一直叫我大姐二嫂。家贫,两个弟弟常年在外漂泊,三十多四十那样才娶了外省媳妇,两个外省媳妇都是十五六岁,没我姨侄女大,我觉得有点缺德。
唉,都是穷惹的祸。
有两个孩子了,大姐就和大姐夫出门收鸡蛋,贩买贩卖,一天能挣个几块钱。那时候已经不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了。后来改收鹅毛鸭毛,大姐起早做好家务事,煮好早饭,吃过了天也亮了,两人一道出门,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回来的时候,把收的毛铺地上晾着积攒着,积攒有一担挑了,就挑到三河街买。
比收鸡蛋利润高些。我姨侄女穿着花裙子到我们家,惹得我们一个队的女孩们好生艳羡。
地道战的房子也拆了,做了三间砖墙瓦顶房。因为没地皮,大姐夫妇硬是一担土一担土把老宅后面镇起来,用石头做了深深的基脚,做了三间房。
然后又开始捕鱼。白天做田,晚上大姐夫捕鱼,鱼到家就是大姐的事了。大姐每天夜里三点多起床,洗衣做饭扫地,这几样事是穿插着做的。
早饭煮好焖着,衣服洗好晾着,大姐下河沿起鱼篓,大小种类归档,天一亮,大姐拿起星杆称,开始一步一步丈量圩埂,吆喝着卖鱼。
圩区人家都住在圩埂上,一条圩埂不见头不见尾,一户挨一户。早卖完早回家,饿不了肚子,还能下田干一会活。到煮中饭时,从菜园过一趟,摘两三样蔬菜带回家。
但有时要转几条圩埂,这时她就又渴又饿又累了,两腿像灌了铅,肩上的担子越挑越重,好想好想讨口水喝,不好意思开口,卖鱼的时候没多给人一条呀,只好忍着一步一步往家挪。我听说后,给她一个字,愚!
天气不好,一家人就做网扎网。做网速度快,只见梭子上下穿插。网跟着抖,身子也跟着抖。有大眼网,有小眼网,穿那么快,小眼网也不漏一个眼。我一到寒暑假的时候,也去大姐家做网,挣几个外块,填充一下自己。
姨侄大了,就和大姐夫一道下河,撒网还是大姐夫,姨侄不会。大姐夫撒网是老把式,一网撒出去,均匀的慢慢落入水中。收网时,网里的鱼噼里哗啦四蹿,撞得水珠四面开花。哪蹿得出网哟。
后来不用网,用电瓶。这个是我姨侄的事了。
集镇兴起后,大姐结束了一担挑吆喝着卖鱼,不再丈量圩埂,不再又渴又饿又累。卖鱼的事也是我姨侄的事。
老宅就三间房,两个外地弟媳来了,一人一间。大姐最先分到的一间紧临老小,也就给了老小。时间长了,矛盾也来了。老公公生怕跑了外地媳妇,就极力打压我大姐,什么都维护外地媳妇。有一次大姐气休克了,老公公大口宣布:她死了没事,别跑了外地媳妇。
老公公不能动的时候,三家轮流过。两外地媳妇不记得老公公是怎么维护她们的了。洗脸水不倒放边上,老公公渴了就用勺子舀两口洗脸水喝,没好颜,没好语。至此,老公公幡然醒悟:“还是我二丫头好。”这个时候,我大姐晋升二丫头了。我大姐不计较老公公的恶,后期就留住家里,直到老公公走。
两外地媳妇不和气,前后搬离老宅。大姐将所有老宅推倒,在宅地基上做起三层楼房。做这栋楼房时,大姐既是小工,也是厨师。一个多月的辛苦,大姐瘦了十几斤,老了十多岁。
上梁的头一天晚上,我大姐一夜没睡,一个人忙了几桌菜,早餐一桌十二个小碟,中餐一桌二十二个大菜。
做糯米圆子和小面粑粑挺费时费劲。糯米圆子得先煮好糯米饭,然后把剁好的葱姜蒜末盐放进去,接着一只手上裹好湿毛巾,你就使劲的揣吧,揣得你满脸满身汗津津。糯米饭被揣得黏巴巴的,就不用揣了。拿个簸箕放边上,一个一个搓成圆形,一圈一圈摆放着,搓完了哪凉快放哪去。
开始起锅烧油,油温到六七成,伸一根筷子试探一下,筷子底下有小泡泡“嗞嗞”往上冒,油温就行了。端来簸箕,把糯米圆子一个一个放油锅里,不能像赶鸭子一样唿啦倒锅里。油锅里大泡小泡噼里啪啦碰撞着,糯米圆子在油锅里想跳又跳不起来,想翻又翻不了身,这时你得用漏勺轻轻的帮一把,翻个遍。一会儿,乳白色的糯米圆子变成金黄色就好了。想吃脆的,多炸一会;想吃软的,少炸一会。很好吃的,喜席上少不了的一道菜,三圆之一,寓意团团圆圆。
小面粑粑是米粉做的。烧开一锅水,倒入米粉,水与面粉的比例要拿准,一般是一水瓶(小)水对二斤半面粉,下点盐,筷子不停的搅拌,面粉没有小疙瘩为止,盖上锅盖小火烧到冒气,停火焖一会。然后也是用湿毛巾包手,使劲的揣,软硬适宜就好。做的大小跟糯米圆子差不多,区别就是搓成圆的再轻轻压一下,成扁圆形。这个不是菜,是第二天上梁的早饭,所以量大,得用最大的盆装着。早上起锅烧油,像炸糯米圆子那样,有些浅黄就行。边喝稀饭,边吃小面粑粑,实货。小孩子不等开席就吵着要吃,你就可以用一根筷子串上几个,像糖葫芦那样,小孩子们吃着手上的还要望着盆里的,倒也安安稳稳了。
这些都是我大姐一个人一夜做好的,天一亮,就有人帮忙,但都是打下手。掌勺还是大姐一个人。
到了晚上的时候,边上的人哌嘈着,大姐趴在锅台上睡着了。这个时候,你说哪道菜不好吃,随便损。
几个圩埂的人都说我大姐是个狠角,娘家人也都说她是几档人当中的能人。
她自己不认为,她说她就晓得累。她把自己当牛,自己吆喝自己干。她干起来认为自己就是铁打的。她挑一百多斤的担子,悠悠闲闲,我甩空手还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她不累,我累。
没有人是铁打的,也没有累不垮的牛。
大姐六十四岁的一天早上,她煮好了早饭,扫好了地,拣了一盆脏衣服,准备坐下洗衣服时,左手不随和,她甩了几下,感觉半边身子也不对劲。当时我姨侄挑一担鱼刚走到后门口,大姐喊住他:小兵,你别走,我感觉不对劲。
我姨侄放下担子走过去,问怎么回事,我大姐说话已经不利索了。姨侄见过隔壁人家发生的事,知道不好,赶紧抱住我大姐。叫了120,及时治疗,还好没有瘫痪。但自此,大姐一下子就苍老了,行动有些不便,说话多了嘴巴就不听使唤。老顽疾哮喘时不时造访,害得她屁滚尿流。一咳嗽就得住院打吊水,她自己愁着六十七岁的节坑,我们给她圆说,其实心里也发慌。阿弥陀佛,七十七岁也过来了。
前几年,禁止捕鱼,大姐家结束了捕鱼卖鱼生涯。姨侄做十几亩田的同时,在周边打零工。前年姨侄媳妇也在附近工厂打工,家里的事就大姐摸着慢慢做,一只眼睁不开,她就每天贴一条小胶布,把眼皮拉上去,眼睛就露出部分了。媳妇有天咕哝:家里真脏。大姐说:脏就脏点吧,我给你们搭把手,你就能出门挣个一百块。
这就是蜡烛春蚕一样的人生!
大孙子上大二,小孙子上幼儿园,幼儿园早接晚送。
大姐夫已经八十二岁,一生只晓得抱头累,家事国事与他无关,搭个草堆也搭不起来。脾气倔,杠精。从年轻到老都在闹着单过,但没离婚二字。农村的老一辈们不认识那货,也根本不理那货。
我大姐呢,有时也倔,自以为是的时候,根本不搭理杠精。不倔的时候,大姐夫杠精,她在边上笑,高兴起来,还会哄几句。大姐夫不晓得下台阶,大姐立马收住笑,桌子一拍,“不晓得轻和重的东西,什么玩意”。这不,大年初一,大姐夫不让她到我家,她已经颤歪歪的了,还一巴掌要拍死桌子的架势;已经口齿不清了,还发号施令一样:“走!!”
呵呵,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争争吵吵白头到老”吧。
有得吵有得杠也是一种福气,希望两个老杠精再杠他个十年二十年。
这就是中国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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