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头临终一愿

穆老头病倒在床上，这次恐怕活不长久。

穆老头一生无病无灾的活到了别人羡慕的年龄，又儿孙满堂的，也算是寿终正寝。

穆老头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快要与世长辞，这日他把长子大林叫到跟前，对大林说：去把收货的老马叫过来，我有话对他讲。

大林一听说老马，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老爷子恐怕是病煳涂了，算算已有几十年没跟老马搭个白，临终却有话和老马讲，真是诧异。

大林说：爹，你有啥事要和老马讲啊，自那年绿豆事后，您老不是不和老马说话了，咋现在又要叫老马来呢？

穆老头把头一垂，闭着双眼，表情痛苦地说：你把他叫来就得了，我有心事，这心事不说出来啊，我入土都不安。

话说得这个份上了，大林更是纳闷，老爷子一生没做亏心事，忠厚善良，咋说入土不安呢？那年，五百斤绿豆被老马收去，最后收了一百斤绿豆的价钱，想起来就愤愤不平，咋还会有对不起老马的事。

可父命难违，大林即便还想不通，也麻熘去请老马。

关于绿豆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那年大林十四岁，大林脚下弟弟妹妹有五个，最小的五岁，娘一年到头病歪在炕上嗯嗯啊啊。

一家八口人吃饭，光吃都不简单，那时穷啊，穷得恨不得把肚子捆紧，每餐少吃点粮，可偏偏肚子与想法较劲，吃还多总嫌没吃饱，家里时常不断小弟小妹的哭啼声，不是喊饿就是喊要肉吃。

吃长饭年龄的大林，每天脑海里除了臆想吃就是脑补吃，因家里孩子多，劳动力少，全凭穆老头一人上窜下跳的忙碌，不得已，大林小学五年级读了几天就辍学帮穆老头打下手。

村里看见穆老头家娃多，特地多分一块田照顾穆老头，穆老头看见大林及弟妹尚小，肩膀还稚嫩，重担子挑不起，就说把多分的那块田种二季粮食，其余的田地种绿豆，棉花，卖点现钱，收获的季节到了，大林、二林、三妹都可派用场，帮着摘绿豆。

那时老马是收货的，专收十里八乡的农产品拉到城里倒买，赚点中间差价钱，老马有辆人力三轮车，是他城里的亲戚送给他的，虽然破旧，但在大山旮旯里还是瞒扎眼。

老马每天蹬着他的三轮车穿梭在各乡村之间，老马脑子活，嘴巴油，会做生意，再说方圆几百里就他一收货的，独家生意又好做。

老马娃不多，膝下俩闺女，媳妇又会种庄稼，主外的会抓钱，主内的会做事，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他时常在城里带鱼带肉回，让村里人羡慕，连村里狗也巴结，村里的狗见他回来了，都像商量好似的，不约而同的涌上前去舔他，讨好他。

老马俩闺女更是活成了村里娃们眼里的星星，老马讲吃讲穿，既顾嘴又顾穿，经常给俩闺女买新衣，俩闺女自信又活泼，仿佛一蹦一跳的都带着光芒。

大林的三妹和老马的闺女差不多大，她们经常在一起玩，三妹想老马闺女新裙子，想得都梦呓，说：要是有件新裙子该多好，闻着就香。

绿豆出来的季节，穆老头就带大林、二林、三妹来摘绿豆，天还没亮就起床，走到地头天就蒙蒙亮。

酷热的夏天，焖在地里，就像焖在蒸笼里，绿豆地里潜伏各类大小昆虫，时不时在他们身上咬一下或眼前扑腾一下，咬得嫩胳膊胳腿及身上红包大一块小一块的，在绿豆地里游走对他们来说就像穿梭在荆棘里，身上时常这勾那挂的，弄得生痛。

特别是三妹，皮肤娇嫩，年龄又小，虫子往她身上窜，她不是被虫咬得哇哇叫，就是被绿豆枝条绊地东倒西歪。

穆老头在地里听见哭喊声就打气：要坚持摘，摘了卖个好价，给三妹置新裙子，再买些鱼肉打打牙祭。

穆老头的话就像加油站，有希望就有动力，三妹一声不吭的摘，小手都摘破了皮，出了血，只为有件新裙子。

绿豆晒干后，穆老头喊老马过来收，老马一看成品，晒干度，笑眯眯地说：不错，城里人喜欢，保你全部卖光。

穆老头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大林、二林、三妹也开心地在一旁手足舞蹈。

老马把称一过，足有五百斤，老马说手头有点紧，给不了现钱，回头再给，然后跟爹对了价格，就蹬着他的三轮车吭哧吭哧的往城里赶。

那天，爹一天都哼着小曲，开心地吃晚饭，还特地多吃了一碗，然后兴高采烈地走到村西头的路口等老马。

夜幕渐渐降临，爹还没回来，大林有些担心，就去村西口找爹，大林看见夜幕下的爹像个孤独的幽灵来回徘徊，两只眼睛像个探照灯样不停地张望着往城里去的方向。

大林看到这一幕，有些心疼爹，爹看见了大林，说：孩子你早点回去睡，我等等老马，拿了钱明早赶集镇给三妹买裙子，再买些鱼肉回来打打牙祭。

大林回去了，不久，穆老头也回来了，一脸的垂头丧气，明显的不悦挂在脸上，大林不敢问，爹和娘说：老马说，在山坡路，车没停稳，车和绿豆都翻山崖下了，幸好人没事。

娘说：那咋办，咱五百斤绿豆就这样消失了？娘说得有些激动，说完后不停咳嗽。

穆老头低下了头，说老马说尽了好话，还哭了起来，都一个乡里乡亲的，也不想让人家为难，人家也倒霉，车也没了。

娘哭了，哭得有些撕心裂肺，娘还等着这钱给她抓药呢，穆老头从衣袋口里掏了一把零钱，无奈的说，老马赔了一些钱，我算了一下，刚好一百斤绿豆钱。

家里顿时低气压徐徐蔓延，一连几天，爹的为难挂在脸上，娘的唉声叹气在耳边萦绕，三妹也不敢提裙子的话，谁也不敢提鱼肉，感觉有口饭吃就是恩赐。

没过几天，老马就买了一辆旧的电轮车，继续干起了老本行，可能用电轮车比人力三轮车轻松多，人显得特别高兴。

那年下季收棉花，穆老头扛起一袋棉花给老马，老马见是穆老头，小心翼翼的打着招唿，还讨好的放足称，就从荷包里掏钱给穆老头。

老马身上现钱多，他掏钱时不小心掏出一百元现金掉在地上，老马没在意，只顾数棉花钱，穆老头眼尖，钱对他来说太需要了，这一百元可解决他家好多事，就故意用鞋踩住钱，等老马转身时，再弯身去捡。

穆老头捡到钱后，解了家里暂时燃眉之急，但他心里总有些内疚，毕竟钱来得不算光彩，所以自从捡钱后，穆老头就主动的和老马没了往来，收农产品让大林交接，慢慢的，穆老头和老马就发展不说话，没争没吵，倒像两个拉了仇恨的孩子，你与我有距离，我与你有隔阂，大林以为爹不理老马，是因为绿豆的事耿耿于怀，就没深问。

老马过来了，望着病床上骨瘦如柴的穆老头，一时语塞，不知说啥好，忐忑不安的老马坐在一旁，窘迫得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停的搓手，汗涔涔的，不住往下流。

穆老头示意老马把他扶起，然后从床檐的被子里颤颤巍巍掏出一百元大钞，无比激动的递给老马：马弟啊，当年捡你一百元钱没给你，都是家里太穷了，后来家里宽阔些又不好意思给，一直内疚，内疚得不敢和你说话，一直放在心里不安，在内心搁着，现还你，我入土安。

老马听说后热泪盈眶，连忙推说不用了，但老马想说什么，终究难以启齿，只是不停的劝慰穆老头注意身体加以掩饰。

穆老头还完心愿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走了，走得很安静，平和。穆老头丧事办得很风光热闹，穆老头虽穷尽一生，但儿孙满堂。

老马跪在穆老头的遗照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久跪不起。

要说不安，老马的心还真不安，当年穆老头的绿豆被老马汗流浃背地拉到城里，因成色好，干燥，很快被一扫而光。

有个做生意的同行对他说，你人力三轮车多累啊，不如把这卖绿豆的钱再凑一点买个二手电轮车，还轻松些。

老马心想也是，便一念魔起，就干起了骗穆老头的龌龊事，还抹起眼泪唱卖惨戏，他知道善良本分的穆老头不会为难他的，为了剧情需要，他特地贱卖了三轮车，故意用刀划破自己衣服，说为了去找绿豆，少点损失，衣服都给树划破了。

后来他讹了穆老头的钱，心里老不踏实，做了亏心事，心就有暗鬼，车子是买了电动三轮车，但人总莫名的患头痛，他谁都没说，特别是碰到穆老头后，头痛病就像受到了刺激，莫名作痛，若搭两句白，头痛心里也难受，他心虚以为穆老头不理他，是知道他黑了穆老头，所以更不敢与穆老头搭白，但不知道是穆老头捡了他的钱而不好意思。

穆老头到底善良，临死还愿为入土安。

而直到现在，老马的头还在痛，他也一直懊悔不该欺骗穆老头，可他到底没穆老头坦荡，能够坦白一切，因为他觉得他的罪恶比穆老头捡钱要恶劣多，所以他时常犯头痛病。

老马内心遭谴责，穆老头坦白了他捡钱事，他却没有勇气在穆老头活着时坦白他的欺骗。那时穆老头家太困难了，一分钱对他来说都重要，想着穆老头若死后知道了他的诡计，恐怕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老马一想，背凉嗖嗖的，心就惶惶然，头又剧烈的痛起来，汗啊就往下淌……

看来，人不能欺骗别人的善良，否则连天都会看不过眼。

人来世上走一趟，但求身安，心安，入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