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外婆说住在墓里的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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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尾牙那天,接到小舅的电话,说老外婆一夜梦里惊醒后一直在念叨着阿晶他们被日本鬼子给抓走关起来了,谁劝她都没用,这两天胃口也不好就跟霜打秧苗一样,坐在小院里晒太阳,谁路过门口就跟人念叨日本鬼子当年有多坏。我跟小舅说我们元旦放假就回去看她。最近因为单位事情很多,加上某人回港工作后刚回来还在隔离酒店,要元旦那天才能出关,我们是有一个多月没去看望老外婆了。虽然平时会借着小舅的手机跟她视频,但走了0.99个世纪老仙女时常是前一刻刚发生的事情下一刻再去想起已然像是中间隔了一个洪荒,早已忘记在视频里见过我们。

元旦那天我跟我家某人还有宇哥我们仨匆匆赶到时已经临近中午,车刚停好就看着老太太坐在院门外晒着太阳,隔壁邻居家的孙媳妇在问她:“太奶奶,我刚包了小馄饨,荠菜虾仁馅的,给你盛一碗哈,要给你放点酱油吗?”老太太瘪了瘪嘴说:“你最乖了,我家的阿晶也很喜欢吃馄饨,她被日本鬼子抓走了你知道吗?”说着说着像是要抹眼泪。我听的“噗嗤”一乐,我们仨快步的走到她面前喊了声:“外婆!我们来啦!没有被日本鬼子抓走啦!哈哈。”一声外婆似乎把她从迷梦中拉回了现实,当她看清面前站着的我们时,那浑浊的眼神明显一亮,就像我们儿时看见外婆带来心爱玩具那样惊喜。她笑呵呵的拉过我的手反复的确认是否安好后牵着我的手进了院子,从她房间的床头柜上抱出一盒饼干盒,然后捏捏我的脸说:“阿晶吃吧,多吃点外婆这有很多呢!”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好些糖果与饼干像是别人婚宴上发的那种,有几颗还放得时间太长了有些融化了。我猜她是一颗颗存起来准备留给我的,我瞬间有点泪目。以前看过一个宣传片,过年一家人团员吃饺子,得了老年痴呆的父亲偷偷的把桌上的饺子藏进了口袋里,边上的儿子问父亲为什么藏饺子,父亲嘴里叫着儿子的乳名喃喃地说着“我儿子很喜欢吃饺子,我带两个给他尝尝”。这时旁边的字母里打出“有个人也许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却从未忘记爱你。”

我们的到来让外婆胃口极好,不仅吃了隔壁邻居家送的那碗小馄饨,还吃了我们买的小蛋糕与糯米棵。小舅舅说我们是老太太的开胃菜,这一周加起来都没今天中午这顿吃得多吃得开心。外婆从年轻到现在都喜欢吃糯米做的小食与甜食。如今这个年纪了只要她能消化我们也不让她忌口,也舍不得让她忌口了。吃好饭后我们接着在院子里晒太阳聊着闲天。我看着院子角落堆着几个外观看着还蛮新的电饭锅很是诧异,为何这般成色的东西就把它们归于垃圾了,正想调侃舅舅是不是家里挖到宝了。小舅像是听懂了我的腹诽,他压低声音的跟我说:“那些电饭煲啊都是你外婆杰作,早上我稍微晚点起来她就悄么声的给你洗米煮粥了,但是她要是记得煮粥要把水加在内胆里就好了......”舅舅正说着呢,一旁的外婆冷不丁发出了抗议:“才不是我弄坏的呢!解放后我就会用电饭锅了,阿晶你知道的吧!”说着噘了噘嘴给小舅舅一记白眼,那表情我仿佛看见我自己小时候干了坏事被抓包后狡辩的样子。外婆一直是小圆脸,这个年纪了两边脸颊的肉也没怎么凹陷,现在脑子不怎么聪明了耳朵却还极好,反而时常显得更加萌萌的。我赶紧应声着:“对!我晓得的,怎么可能是老太太弄坏的,肯定就是舅舅买的电饭煲质量不好。咱老太太讲起故事来都很像女作家。”说着我往外婆的跟前凑了凑,拉着老太太的手求着她:“外婆你跟我讲讲故事呗,我可喜欢听了。”“等你舅舅出去了我再说,才不讲给他听嘞。”那傲娇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了。

院子里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住在院子后面的哑巴舅舅拿着一件羽绒服来找外婆,他是想说他的羽绒服拉链头坏了,他装不上,本来想让我小舅舅帮忙一下的,一看我在家他特别高兴,拿着羽绒服比划着想告诉我这件衣服还是我买的,他很宝贝着。我一看这衣服还是我在北京读研的时候买给他的,好多年了。我想接过来看看,突然发现他左手就像鸡爪一样并拢在那里了,手还不停的抖着。宇哥让他坐下给他简单的检查一下,怀疑他是肌无力,神经可能也出了问题。也怀疑可能是后脑有肿瘤。

外婆每次看到哑巴舅舅出现,那往事就如开了闸的大坝一泻千里,回忆的思路一下清晰起来。那下面我们就听听外婆讲的故事。

1、神奇的葡萄架

外婆的院子有一架葡萄架子,从我妈阿珍女士小的时候就有了一直到现在还在,但这些年也很少有人会像以前那样扎堆在葡萄架下面乘风纳凉。老一辈大多都已经故去成了一抔黄土,年轻的一辈如今早已习惯在空调房里来躲避酷暑,葡萄架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没了昔日的活力。我对于葡萄架的印象,脑子里总是外婆跟我妈夏日里的叮咛,让我不要坐在葡萄架下的那块大石头,也不要太靠近葡萄树,我要是多问几句为什么不让靠近,就会遭到我妈严厉的呵斥。外婆呢总会说等你以后长大了再跟你讲葡萄架的故事啊,我要是继续缠着外婆,外婆就会买点薄荷糖来打发我。没成想这句“等你长大了再讲给你听”,这一等将近等了二十来年。要不是外婆今天说起,我还真不晓得这葡萄架还有它的”秘密”。

70年代南方遭遇了一次罕见的洪水,波及了不少地方,仿佛一夜之间无家可归的难民如雨后的春笋般,在各个未受灾难的地界冒了尖。那时候我妈阿珍女士还是梳着两角辫只有六七岁的天真小女孩,外婆的村里也看到了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外地人。那些年还未分田到户,即使未受灾家家户户粮食也并不宽裕,但我外婆心善总是会把他们招进家管个一两顿的饱饭,虽说语言不通也大致能明白他们是躲避洪水流落到此的外地人。还是懵懂年纪的阿珍,总是听大人说过洪水的可怕,天灾的残忍与无奈,她并不懂流离失所是什么意思,她扯着妈妈的衣角问妈妈,水把房子淹了,再盖一间就是了,为什么要在外面要饭呢。她妈妈无奈又爱怜的摸着她的小脑袋说“淹的不是房子,是家,失去的不仅是家人,是活下去的心”。不得不说我外婆当年的话充满了哲理,只是当年年幼的阿珍女士眨巴着大眼一脸天真完全没有听懂。边上抽着旱烟的外公又摸摸我妈的两角辫笑着说了个很浅的道理:“就是穷,没钱盖房子了,所以只能沿路乞讨,讨到哪里能活下去的地方就住下来不走了。”这时年幼的阿珍女士才明白一点点。从此她的心底滋生出个念头,下次再遇见要饭的要对他们好一些。

隔了几天,有天接近晚饭的时间,小阿珍在晒谷场上跟小伙伴踢毽子,远远的看着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在他们村里走着,女人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布衫,背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破包袱,有气无力的走着,似乎一不小心怀里的小孩就会掉下来摔在地上。小阿珍想起前两天她爸爸说的话,这些人都是因为穷,家被水冲走了又没钱重新盖所以才要饭的,想必她们现在也饿了。于是她就把这两个人带回了家里。

我的外婆向来是热心的,给女人煮了面条,还窝了两个荷包蛋,女人狼吞虎咽的没几分钟就把一大碗热面条给吃了下去,吃完一碗还没饱用眼神询问着我外婆可否再吃一碗。那时候的乞丐是有廉耻之心的,那时的乞讨是真的因为肚子饿,我外婆又给她装了一碗,她唿噜噜的又吃了一碗。面条吃完天已经不早了,我外婆想让她留宿一晚,可这倔强的女人还是坚持要走,千恩万谢的感谢我外婆,背上她的那个破包袱缓缓的向村外走去,我外婆给她装了两件旧衣服和一些干粮,牵着小阿珍母女两个送着这对只是过客的母子到村口。那个年代大环境都比较穷,能施舍的也有限,也只能默默的祈祷这对母子早日找到安身之所。

那天的夜晚,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外婆朦胧中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以为是自己做梦刮了耳风并没在意,天刚蒙蒙亮外公准备起来挑水,拉开院门,发现昨晚吃面条的那个女人抱着儿子躲在大门口屋檐下,女人发着高烧,身子虚弱的厉害,怀里的小孩却睡得香甜。

外公赶紧喊着外婆把母子两个抬了进来,当时女人全身都是泥水,气息微弱,我外公心里可能多少还是有点忌讳,毕竟屋里我妈跟舅舅他们都还是幼崽,所以就把女人安置在了院子里葡萄架下的木床上,男人的思考是比较远的,外公担心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不一定能治疗,可能还要转移医院放在这里也比较方便转移,把女人安置好后,外婆去屋里抱了床被子,帮女人换了脏的衣服,外公跑村里去找了赤脚医生过来。

果然如我外公所猜测的一样,村里的赤脚医生提着药箱刚跨进大门,看了一眼女人后脸色就不对了,他翻了翻女人的眼皮,跟我外公说:“老哥,还是赶紧往镇上医院送吧。”外公听了赤脚医生的建议以后,赶忙跑去喊了左右邻居同时也叫来了当时村里的手扶拖拉机,就准备把女人往镇卫生所送去,刚把女人装上拖拉机,女人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神志清明的挣扎着喊了两声:“我孩子呢,我孩子呢?”我外婆正抱着大哭的男孩准备给他喂点番薯粥,听到声音后立马把男孩送到女人身边。女人看到孩子以后努力的挣扎着想伸手抱男孩,挣扎几次都失败了,只是声音越来越弱的说了一句:“孩子的爷爷、爸爸和她姐姐都被水冲走了,奶奶在一起乞讨的路上走丢了。我就剩这个孩子了,你们别抢走他......”

都是身为人母,外婆跟隔壁围观的几个邻居家的老婆听完以后早已抹起了眼泪,嘴里咒骂着该死的天灾,外婆抱回男孩,给拖拉机上的女人掖了掖被角跟她说:“放心吧,你先看病,孩子我给你先看着,等你病好回来。”女人虚弱的张开眼看了我外婆一眼还想说点什么,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成想这一眼竟然成了她对这世界最后的一次阅读。

拖拉机刚开进镇卫生所大门,准备把女人卸下,已经发现不知何时女人在颠簸的拖拉机里吐完了这一生的的最后一口气。

拖拉机又原路返回,把女人还是卸在了葡萄架的那张竹床上,简单的搭了个篷子,外公跟村里书记他们商量,既然不知道她的故乡在哪里那也不能把人就扔外面给野狗吃啊,商量了一番就圈了村里的一块地给这个女人做了最后的“归宿”。女人的身后事办的简单,但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可这男孩以后怎么办?我外公家有五个小孩都未成年,我小舅舅还刚在襁褓,外公一直有严重的胃病,并不能干重活,再加个孩子养育确实困难。村里家家户户孩子都不少,也都不富裕。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出了一大堆主意,但也没什么可实施性的。主要也是我外婆心疼孩子,一是怕送人了对方不疼孩子,二是怕送走了如果男孩家族找上来也不好交代,三是我外婆自己也舍不得这个男孩,她自己越看越欢喜。后来就这样一直把这男孩养到了十岁,十岁那年男孩家那边家族的人多方打听找到了我外婆,据说当时要领回这个男孩时候我外婆怕对方是人贩子,还一定要对方带着他们的村证明,还让外公走了几十里山路去县城打电话到对方公社核实,准确了才让接走。接走那天外婆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因为舍不得,据讲当时还病了几天。这些都是后话,我想说的是女人走后外婆家葡萄架的变化。

女人走后的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江南的夏天晚饭大家都会端着饭碗扎堆在某家的院里,边吃边说着闲话,我外婆家的葡萄架下的竹床就是个好去处,大家似乎也忘记了有个将死的女人曾经在这里躺过,也在这里给这女人做过简易的灵棚。即使记得,那又如何?哪里的黄土不是埋过人,我们不是照样在这里行走与作息么。

“阿菊啊,有没有发现你家今年蚊子特别少啊?以前这个竹床哦夏天坐着不烧一脸盆艾草人都要被蚊子给抬去了。”隔壁的金花边喝稀饭边跟我外婆说着。

“还别说真的今年是没蚊子哈,感觉今年这葡萄架下的风都特别凉爽呢,我喝着热粥都没出汗。”另外一个邻居娜娜接了个话茬子。

“阿妈,那个架子上面有个女人在吃葡萄是长头发的。”两岁的小舅舅拖着鼻涕穿着开裆裤怯怯的站在外婆边上,说完还吸了吸鼻涕。

气氛瞬间冰冷到极点,大伙后背发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循着我小舅舅手指的方向看去,葡萄架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女人更何况当时葡萄还是青绿色的,还涩口,根本没法子下口啊,连我小舅这种俗称是“三岁傻子”都知道这葡萄还没熟,哪个大人会去尝呢。

“乱说什么哦,毛毛头大晚上可不能乱说话的。”外婆呵斥了一下我小舅舅,小舅舅吸了吸鼻涕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开了。外婆还在解释着是毛毛头不懂事乱说话的,只是在场的人都默契的沉默下来,只听到几声咕噜咕噜喝粥的声音。粥喝完大家也就拍拍屁股回家去了,一切话题无疾而终。

从那晚小舅舅的童言无忌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邻里邻舍就不来外婆家葡萄架下乘凉了。外公也不让我舅我妈他们在院子里玩耍了,尤其是葡萄架下面。

我外公的妹妹带着女儿来住了几天,当时她女儿也是四五岁的样子,很喜欢在葡萄架下面钻来钻去,一个人绕着葡萄架转着一圈又一圈,笑声咯咯咯咯的在院子里回荡,像是有人跟她捉迷藏。外婆看到这一场景心里一紧,感觉这里面可能真的有事。虽说那会那场十年运动已经快接近尾声,这种“看事”活动还是得偷摸的进行。外婆请了邻村的一个神婆子来看了看,不过当时说是因为这“东西”不害人,也不用大费周章。神婆子看了两眼也就回去了。外婆也认为可能时间久了就会消失的,如果要摆个仪式什么的动静太大被抓了还要挨批斗。

当年幼崽阿珍女士也说她是能感觉到葡萄架上有人的,而且还是她拉回来吃饭的那个逃荒女人,有时候院子里会有轻微的响动,葡萄架下没有蚊虫,但是就是没有亲眼与女人照面,只是感觉她的存在,所以阿珍她谈不上有多害怕,反而很想见一见她。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外公出门去隔壁县的烧瓦窑里干活。外婆留在家里照顾这一大群孩子,似乎真的如外婆想的那样,院子里这个东西慢慢的在消失,阿珍感觉的次数越来越少,存在感也很微弱。

有一天晚上,阿珍做了个梦,梦里头那个逃荒的女人不停的摇着她,声音急切切的跟她说:“快叫上你妈,多带点人去看看你爸,快去喊人,快去快去......”一遍一遍急切急切的重复着,把阿珍从梦里惊醒。我外婆也正好醒来,她做了一个跟阿珍同样的梦——让她赶紧找人去看一下她丈夫。我外婆脑门子一头的汗,坐在床上还没从懵的状态里缓过来,就听见阿珍哭哭啼啼的过来说做了可怕的梦,那个女人让她多带人去看爸爸。外婆心里一激灵,坏了这肯定是有什么事。太蹊跷了,真的无法说清。

天还没亮外婆喊上小外公,还有小外公家两个成年的儿子坐着村里的手扶拖拉机往隔壁县赶去。

果然外公胃出血,床头的地上吐了一摊子的血,外公已经陷入昏迷状态。送到医院后,医生说再晚点人就没救了。

后来外公好点以后,外公问外婆你们怎么会赶得这么及时,外婆把梦里的情况跟外公说了一遍,外公也觉得稀奇,让我外婆跟我妈偷偷在葡萄架下烧点纸,多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外婆跟阿珍偷偷的在葡萄架下洒了点碾碎的糕点,还烧了一些纸钱。

然而从这个事情以后,外婆跟阿珍再也没“见”过那个逃荒的女人,连梦里都没有出现过,似乎真的已经走了。

外婆讲完故事,我望着有点荒凉的葡萄架在想:“她”还在吗?会听见我们今天的聊天吗?

小舅舅说:“肯定走了呀,如果去投胎,她如今的年纪比你还要大个两轮呢。”

我:“是托梦完就真的去投胎吗?不是灵力耗尽吗?会不会错过轮回?她这算是报恩吗?可是具体想来外婆她们也没救她的命呀!”

我家某人在边上插了一嘴:“当然是报恩才徘徊不去的呀,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给小男孩温暖就是足够大的恩情,她怎么可能会不报恩呢。”

后来听我舅舅又说起外婆八十大寿的时候那个小男孩还来过,那个小男孩都已经当了爷爷了,而当时吃饭的时候他居然是跟我同一桌的,而我当时只是当成了外婆远房的一个外甥,并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2、鬼耳老太太

鬼耳老太太本名叫什么外婆也不记得了,只是村子里心地善良的都叫她阿七,那些心眼子坏点的就叫她老鬼婆,我应该叫她七婆婆,她是哑巴舅舅的亲娘。外婆说我小时候见过她的,我跟宇哥小时候来外婆家小住,我调皮的跟着其他小孩子一起起哄叫她老鬼婆,还拿石头扔她,说因为这件事被我妈敲了好几个毛栗子。可是我这事不太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甚至对七婆婆印象都不太多了,只记得她好像左边的耳朵跟我们不一样,左耳比右耳小了一大半,耳朵轮廓是尖尖的,里面还长了一撮小白毛,与她满头的白发一搭配总感觉像个毛茸茸的猫头。我有点怕猫,所以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对七婆婆不太亲近。其实我们自己村子里也有长相奇怪的老人,村子里有个老人天生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那只眼睛似乎直接长在鼻梁上方的,我小时候就特别怕他,远远看见了就飞快的跑着,边哭边跑。我奶奶就会跟我说:“不要怕,其实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长得跟我们不太一样,是因为前世他们都是佛祖宠爱的弟子,他们来人间历劫修行,佛祖怕他们走错步子,所以才给他们做点标记时常可以来检查督促。”

七婆婆要是活着可能比我外婆大几岁,现在也是百岁多老人。外婆不记得七婆婆的娘家在哪里,只记得我外婆嫁给我外公的时候,她早已是这个村子里的媳妇,她的婆婆嫌她相貌丑陋经常打她,大冬天的让她去水塘里洗衣服,去外面打猪草,吃的就是那种米糠烙的饼子,那饼子吃多了会便秘,当时村里就有人因为吃这个腹胀死的。因为她一天都不停的干活十根手指常年都是黑黢黢的,冬天冷水里泡着,手指头裂开像十条张了嘴的泥鳅。

彼时我外婆是村里的新媳妇,对村里的人情世故还不是很熟悉,对七婆婆也不熟,但我外婆的婆婆是个好人,她把外婆当女儿对待,虽然家里不富裕,但知道我外婆干活多家里仅有的几个菜团子也是留着给我外婆,我外婆出门去打猪草,她就用布包好菜团子塞在我外婆衣服的口袋里。

村里的地方就那么大,外婆跟同样打猪草的七婆婆就经常遇见,时间长了也就熟悉了,也常常分一点菜团子给面黄肌瘦的七婆婆。在那个年代半袋玉米面就能娶个媳妇,十个有九个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岁月,半个菜团已然胜过人间无数。

渐渐的七婆婆说起了她的身世,也撩起包头巾让我外婆看了看她那奇特的耳朵,她说这耳朵确实能听见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她也是因为这个耳朵惹了祸,老家的村子里要烧死她,她爸妈让她逃命去,她才来这个村子里的。她说:“每当夜深月黑风清露冷之时,在林间野地就有鬼鸣声响起,我只要屏息静气的循声而去,找个稍微隐蔽的地方我耸起左耳就能偷听到她们聊天的秘密。”但是七婆婆不仅能听到鬼声音,还能知道鬼分几种,说死去很久的鬼声音长,新死之鬼声音很短,雄鬼的声音高,雌鬼的声音低,富裕之鬼声音大而且传得远,贫穷之鬼声音小而且近,风雅之鬼声音清越,庸俗之鬼声音浑浊。但她见不到鬼形,因此有时候偷听会被发现,会被恶作剧,把泥土洒在她的身上,也会塞进她的鼻孔里。我外婆听得将信将疑。七婆婆又继续说着每年的寒食节时候,那才是阎王放鬼假,那些鬼三五成群的在荒坟野草间飘荡,那一声声鬼声才叫热闹,她也就是在寒食节上惹的祸才逃命的。

那年寒食节十四岁的七婆婆,这天她像往年的寒食节一样,她提了点果品去祖坟那祭拜先辈,回来的路上已经接近黄昏,悄悄听见几个鬼物聚在一起谈论,只听到其中一个鬼说:“昨天我经过前面的村子,看见村中首富老张家刚娶了儿媳妇,那娘家陪嫁真的是丰厚,房中装财物的箱子排在一起都有一堵墙那么高。而且窗前还有一个梳妆台,那里有个盒子上面那几件金灿灿的首饰可值钱了,可惜我们拿来没什么用呀。”

七婆婆立着耳朵听了一会,觉得它们已经交谈完了才敢悄悄的往家的方向继续走去,才没走多远,忽听间一个女鬼先是在呜呜叹息,后来又嘤嘤哭泣起来,七婆婆心中正在纳闷,随即就听到一个老太婆声音说道:“姑娘你这么年轻,与我东家小伙作伴正是天生佳偶,正当是甜甜蜜蜜时候呀,为何在这悲泣不已?”

女鬼回答说:“婆婆你可不知道,他只喜欢喝酒,每天都喝的酩酊大醉,只顾自己酣睡也不顾我情急,你说我有这样的丈夫能不苦吗?”

老太婆轻轻一笑说:“姑娘莫哭,我这有此一计策,可解姑娘之忧。我有个外甥名叫白皮,长得俊朗帅气,近些时间在柜上当掌柜,赚钱不少,就是选媳妇要求高些,至今二十多还是单身一人。姑娘你要是有意,我明天将他带来,姑娘你前半夜和醉汉睡,后半夜与白皮伴眠,这可是天衣无缝没有破绽的。不过事成之后你可别忘老太婆喽。”

老太婆说完女鬼并不吭声,似乎已经是默许了,两人又拉了句家常,老太婆就告辞而去了。

七婆婆窝在草垛边听了个满耳,心中也觉得滑稽可笑,又听了一会再无鬼声,她就加快脚步回了家,等到家了天也完全黑了。家里来了个客人是七婆的表哥王三来她们家走亲戚,正和父亲在喝着酒,七婆那会年纪小,心理藏不住事把今天路上听来的鬼语都一五一时的说与老父亲跟表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七婆的表哥长得鹰鼻小眼阔面大嘴,相貌极其丑陋。虽说有一身蛮力却一直好吃懒做,心眼儿却特别多。他听完表妹听来的鬼语,他既惦记上财主家的宝物,连女鬼他都惦记。

他找个理由从七婆家告辞出来,急忙按着表妹的描述来到村里首富家门外,此时已经夜深人静之时,富户家的人早已经睡熟。王三轻手轻脚从后墙翻进院内,一眼就看见了一扇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他心里清楚这必然是新人的洞房,于是小心翼翼的走到窗前向内偷窥,果然见窗后有一个妆台,如同鬼语所说的一样,上面放着十几样镂金首饰,其中有一个凤钗还镶嵌着一颗如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很珍贵。

此时新婚夫妇二人还没有上床休息,新娘靠在床上俯首玩弄着衣服角,新郎却附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新郎脱起新娘的衣服,新娘害羞不肯。王三在窗外看的不耐,便学了鬼叫,新娘一听惊吓不已,赶紧脱来衣服缩进帷幔帐中,新郎也随即钻来进去。

王三心中大喜,匆忙将手从窗户里伸了进去,把所有的首饰都偷出来放进来口袋后,翻墙跑了出去。

王三平白得了一笔宝物,忍不住窃喜。山野千里,薄风微凉。迎面吹来的冷风都让王三觉得是沐浴在春风里。他还不忘记表妹嘴里说的那个女鬼,他想去会会她。他来到表妹听到女鬼哭泣的地方,那是一个社公庙前,发现庙的旁边是有一个古墓,已经七零八落破败不堪。长满荒草的陇间有一个女子的棺材,王三嘿嘿一笑看来表妹所听非虚呀,果然是有女鬼伤春。

他又往里面的杂草扒拉扒拉,里面有一个洞,洞里存着一个骷髅头。王三一看就笑了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你就是白皮吧?你不是要出来给人带绿帽了吗?我偏不让你得逞。“说完就脱了裤子撒了一泡尿浇在了骷髅头上,接着就提好裤子准备去边上找个草多的地方猫着等女鬼。因为心情愉悦,困意就特别浓郁,躺在草上没几分钟王三就鼾声四起。他睡得迷迷煳煳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个老太婆的声音对一个年轻女子说起:“有个杀千刀的,趁着白皮正睡觉,被那人用沸腾的水浇在脸上,口鼻都肿了,今夜不能来来。这恶人太狠毒了,一定要让他受点苦。”

等王三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已经是五花大绑被村里的富户捆着扔在院子里了,一旁站着七八个家丁个个都举着手臂那么粗的木棍,随时准备给王三用刑。原来王三翻墙出来的时候被住在富户家附近的一个大爷看见过,还知道他逃跑的方向,所以富户老张家在发现被盗后就第一时间出村去追。王三看到这个阵势直接吓得裤裆都湿透了,一股脑儿把如何从表妹那里听来的鬼语如何去富户家偷得宝物交代的干干净净。富户还是把王三揍了一顿,夺回了宝物把他也就放了,但是表妹就没那么幸运了,以前她能听到鬼语的事是个秘密,只限于家里人知晓,这下富户因为王三偷窃得知了七婆婆的秘密,富户老张就觉得七婆是个妖孽,所以就伙同当时村里的几个恶乡绅要把七婆婆当妖魔烧死。七婆的父母害怕女儿惨死,连夜安排她逃了命。七婆在逃命的路上有次夜里睡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她梦里迷煳得听见两个声音在说:“这姑娘嘴太宽了,害我们遭到冥谴,废她耳朵。”七婆婆半梦半醒还没把眼睛睁开就觉得左耳奇痒无比,于是信手从猪圈里折一节稻草伸进耳朵搔痒,正在此时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将猪圈上方一片瓦刮掉下来,恰好砸在她左手手背上,把稻草撞进去一寸多深。只感觉耳朵一阵剧痛,她大叫一声将草根拔出,只见上面全是血。等七婆流浪到我外婆这个村时候,她那左耳除了长相怪异以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包括鬼语。

3、住在坟墓里的姑婆

哑巴舅舅阿东,是七婆婆唯一存活的儿子,我一直觉得哑巴舅舅是能读懂我们唇语的,他能理解我们讲的内容。今天坐在院子里听外婆讲起哑巴舅舅的往事我才知道原来哑巴舅舅不是天生哑巴,他是后天被迫害的,他耳朵一直都能听见声音。

那场十年运动期间有个细雨绵绵的清明节,阿东守在离村有点偏远的山里,那里又远又僻静,他半卧在树下,头顶的树叶密不透光,从树枝头,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不是清脆悦耳,而是嘶哑难听。这里埋着全村人的祖先,一座座冒尖的坟头整齐地排列在树林里,每座坟头旁边,都有一颗笔直高大的松树,像一个个钢铁守卫者。在如此阴森之地,阿东还能躲在树下睡得安稳自然,难怪村里一直叫他“断掌阿东”。江南有一个传说,说是断掌的人是鬼的克星,鬼怕断掌人。

阿东那年十五六岁的样子,因为他练过几天拳脚,整个人透着精干有力。他总是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因为常年生活在不见光照的山林里,他的皮肤变得有些苍白,黑色雪肤,乍一看不太像人,倒有几分像鬼。

他住在这里守着这片坟大概有个三四年了,自从他爷爷老徐头去世后,他就开始给爷爷守墓,他总是把圆形坟包打理得干净无草,墓碑也一尘不染。

一大早,村里有几个祭祖扫墓的人结伴而来,那个年月这种祭祀都还是偷偷摸摸的,他们看见阿东熟睡都悄悄地绕过去,都是细语微言、步履轻柔,生怕冲撞到阴气极重的阿东,也怕他们偷摸的祭祀被更多人瞧见。

在他们眼里,因为阿东的母亲是鬼耳七婆,长相奇特丑陋,从来都孤立着阿东。因此阿东从小就不合群,寡言少语、行事古怪,很少与人交流,却极其喜欢动物,总是对着狗猪羊自言自语。渐渐的,大家越来越觉得阿东是异类,又想起他家那段灰暗历史,就更加不想理阿东,也不愿与他来往。

阿东换个姿势继续闭眼假寐,佯装不知道村里人对他的害怕与躲避。突然,他微侧头,白皙的软耳动了动,就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从山林深处传来。他不再装睡,从地上站了起来,拔腿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惊得树上的鸟也扑棱翅膀飞走。

村里人瞧见阿东飞奔过来,吓得想惊叫出声,以为阿东真的成了鬼魅,胆小的早已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动弹,胆大的强撑着腿却也有点在打颤。

阿东没理他们的古怪表情,从他们身边径直跑过,往山林更深处跑去,接着他们就听到惊唿声、扭打声、求饶声......

不多时阿东把两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从山林深处推搡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村里不误正业的徐二傻和李二狗。二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脸上的惊悚还未消散,见到村里熟悉的人,立即痛哭流涕的爬过来求救:“有鬼啊!救命!”

原来,二人昨天偷了点钱跑镇上的酒馆喝得醉酒而归,走到回村的岔路口迷了方向,晕乎乎的走错了路,走向这阴森的山林。走了许久,他们发现怎么走也走不回村里,开始犯嘀咕,又被半夜的凉风一吹,酒意退了一大半,哆嗦的从兜里掏出洋火柴一划,看清全是阴森坟头,顿时吓得哭爹叫妈的,抱头大哭。两人互相搀扶着围着山林走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被吓得腿软无力。适逢清明节,下起小雨,他们只好找颗树干相拥取暖,等到天明。

没想到,山林里枝叶茂密不透光,他们一觉睡到天大亮,酒醒后更是后怕,喘着粗气在山林里找出口,被耳朵灵光的阿东听见,以为是不法之徒前来盗墓,捉住后就一顿胖揍喽。

一场闹剧后,村里人更加草草的祭拜结束离开,生怕沾染到林中的阴魂野鬼。

一切归于平静后,阿东也无心睡眠,来到爷爷墓前祭拜。墓前的野果很新鲜,阿东屈膝跪坐在地上,对着墓里的爷爷讲话:“爷爷,我都是按着您的要求做的。”

嗖地,一只鸟从他跟前飞过,往隐蔽的林深处飞去。阿东感觉不对劲但他没出声,他机警地环视四周,耳朵随着眼睛横扫密林,目光所及,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刚才的飞鸟可能只是意外吧。

但是谨慎的阿东,还是轻踮脚尖慢慢移步到一处普通墓旁,这座与其它那些并无不同,细看的话才能发现坟尖有新添的土,透着潮湿的气息。阿东往四周看了看,用力的拔起旁边的松树,又猫腰钻进树洞,顺着洞径进去,一片漆黑潮湿,在狭窄的泥道走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那是一座地宫,但不像传说中那些地宫般奢华与贵气,也没什么机关暗器,这里布置极其简单,只有一床一灶台,床是由石头砌成,光滑平整。上面铺着薄被,面料还是四五十年代那种藏青色的家织土布。从阴暗处走出来一位白发老太,穿着粗布麻衣,瘦骨嶙峋,脸上沟壑纵横,脸上印有几道凌乱的刀疤,颜色深浅不一。从面貌上猜老太起码有百岁了,她没有左耳,耳廓处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有什么事吗?阿东。”老太侧坐在床边,苍老的声音从沙哑的嗓子里传来,像口破钟。

“姑婆,我怕有人闯进来,特意进来察看一下。”阿东眉眼低垂,恭敬而立。

“我没事,你快回吧。”被阿东称为姑婆的老太躺向石床,开始赶阿东回去。

阿来转身离去,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地面,把大树放回原路,走向自己搭建的木屋。

屋外细雨缠绵,阿东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氤氲茶气中,他好像看到爷爷临终前的样子。爷爷躺在木床上,一字一句的叮嘱:“照顾好姑婆,每半个月去一次啊。”年仅十二岁的阿东,伏在爷爷的枕头旁,泪如雨下。爷爷走后,阿东就来这山林搭了木屋,守着爷爷的坟、姑婆的地宫,每半月去一趟地宫。

这一切无外人知晓。

第二天中午,一伙人带着刀斧棍棒而来,为首的是徐二傻和李二狗,他们凶神恶煞的走进山林,蛮横的踩着林里的树叶嘎嘎作响。阿东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也提着一根长棍,棍的另一端在地上撑着,他拦在这伙人面前,一言不发。李二狗喝着让阿东让开,阿东雪白的脸上青筋爆起低吼一句:“昨天的打没够?”大概是想起昨日的窘状,李二狗恼羞成怒:“今天老子加倍还你!”说完就指挥那群人上前殴打。一番打斗后,阿东如同武侠书中的大侠,傲然屹立。那伙人尽数躺地抱脚,哎哟直叫。唯独不见李二狗。

阿东知道此事不好,到地方后发现大树被移到一旁,李二狗慌忙跳下树坑,阿东紧追,他们一前一后的向地宫跑去。先到地宫的李二狗,没看到满地的珠宝玉石,也没看到楠棺墓主,只有一位耄耋老太,白发垂着,浑浊双目和枯藁面容,像极了传说中的女鬼。

姑婆睁大双眼望着李二狗,眼里蓄满泪水,肠内千转百回,双手有些抖动,强忍着问他:“二哥,你是来迎亲了吗?”破锣嗓音有些激动,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吓得李二狗双腿打颤,他硬撑那口气,威胁着让老太把钱拿出来……

老太颤巍巍的在褥子下摸索,最后只取出件大红色的嫁衣,直接套在身上。瘦弱的身体撑不起艳丽的红衣,肥大的衣裳晃晃荡荡,老太捋顺了头发颤抖的走向李二狗,扯着他的衣裳娇羞地说:“二哥,我们走吧。”

看到如鬼魅般的老太想把头靠在李二狗肩上,爱意的叫着二哥,从黑乎乎的鼻腔里发出的气息有股烂菜叶的味道,李二狗恶心也害怕。他推翻老太,跑到石床边,准备翻古董,这一幕正好被追进来的阿东看见,一棍子敲在李二狗后背,他闷的一声头撞在了石床上。

姑婆认错李二狗,以为还是她年轻时候的情郎。阿东把昏迷的李二狗拖上了地面,然后把旁边坟头的新土捡起,抛到远处的地坪上踩平,又把这颗松树填到吭里。其实这颗树是棵枯树,内里早已经被掏空,仅剩一层古树皮,那些碧绿其实是阿东伪造的,以此蒙混。估计那晚,徐三傻跟李二狗是靠着这棵树避雨的,靠近树干发现了端倪,又揣测着阿东与爷爷守坟多年以为有很多宝贝,特意给边上的坟头做了标记,第二天再带人过来。

李二狗醒来的时候就疯了,逢人就说山林里住着女鬼。

阿东的姑婆是他爷爷的妹妹,二十年代生人属羊,都说属羊女子苦命,姑婆就是很好的例子。

十八岁待嫁那年,被万恶的日本鬼子掳去,在军营里受尽屈辱蹂躏,不甘受辱的她,把日本军官的耳朵咬掉吞下,气急败坏的鬼子头,用军刀割下了她的左耳,又用刀尖在她脸上划了数刀,刀片贴近肌肤,可她的皮肤比刀口还凉。后来姑婆被送进日军医院,里面全是行走的白色大褂,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面无表情。她们用针管给阿婆注射药物,冰凉的液体涌入体内,反而让身体变得炙热,像冬天围着的柴火堆,烧得脸和手暖洋洋的。姑婆在恍惚中,看到了订婚的情郎来迎亲,他们一身红妆,拥挤着进新房,被周围一群人簇拥着、打趣着,娇羞的进入洞房。醒来后姑婆呈大字形被绑在木板床上,周围的白炽灯刺眼,难闻的药水味涌入鼻子,一个个白衣大褂像索命黑白无常,他们在用姑婆做人体实验。也许是姑婆独特的体质,那些毒液药水没起什么作用,不明原因的医生抽血化验后,发现姑婆异于常人的体质后大喜过望,于是更加频繁的药物注射。这种折磨持续了四五年。后来阿婆被我们八路救出时,已经瘦得脱了形,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像是年过半百的迟暮老人,看得人疼的心碎一地。后来她的身体,被多种病毒和药物轮番侵蚀,反反复复,起初是瘙痒难耐一层一层的蜕皮,化脓发高热。到后来是怕光怕热,只能像蛇一样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方。重新回到村里,当年下过聘礼的情郎早已嫌弃她污浊不堪,悔弃婚约,另娶她人。欢乐的锣鼓声在三岔路口响起,热闹的人群簇拥,新郎依旧,红装新娘却不是她。她的情郎就是李二狗的爷爷。

姑婆闭门不出,流言蜚语却如寒风般刮进她的耳朵,除来指责她污浊之身外,还谣传她苍老过度,喜湿喜寒,不人不鬼,是灾星。为了不让她的晦气、带的病毒沾染整座村庄,当时许多村人都想把她烧死,挫骨扬灰。人心要是烂了鬼见了都想哭。心灰意冷的姑婆上吊寻死被阿东的爷爷救下,阿东的爷爷痛心不已,对外宣讲姑婆已死,实际上就在山林里修了一座墓,地下有座地宫,让姑婆在这里了此残生。这一住,就是几十年啊。

从阿东的爷爷到阿东几代人都守着这个秘密。阿东从小跟爷爷给姑婆送食物,他同情阿婆的遭遇,厌恶那些恶毒自私的村人,所以他宁愿与猫狗说话也不理村里人。守着他的秘密,守着山林,守着唯一的干净之地。可偏偏这块心里的净土也很快就没有了。

从李二狗疯了以后天天在讲山林里住着一个女鬼,里面有宝贝。疯言疯语多了,也引起人关注,当时革委会的积极份子纠结了二十多个人冲进了山林的木屋,按着阿东要他说出地宫的入口,阿东咬死也不说,他们就用细细的棉线在阿东的舌头打了个结,线头往两边一拉逼着阿东说出入口,就这样硬生生把阿东的舌头切断了一截舌尖。折磨的几次昏死过去的阿东,始终也没说出入口。革委会的人走后,阿东下了地宫,发现阿婆穿着那件缂丝红嫁衣,安祥的死在了她偎了几十年的冰冷石床上,寿终正寝。睡样呈大字型,那是她睡了几十年的姿势,再也改不了了。阿东回到地面,把原来的假树刨去,翻土填苗,种上了一颗新树。来年清明,山林依旧,薄雨淅沥,树苗的根茎横生地下,抓紧土地,碧绿的枝叶向半空伸展,生气勃勃、葱蔚洇润。

后来阿东搬回了村里,跟我外婆家前后做着邻居。我外公身体不太好,那时候我的舅舅和我妈妈都还很小,晒在晒谷场的谷子都没能力挑回来,阿东都会一担一担帮我外婆家挑回来。阿东一个人生活我外婆也经常担心他伙食太差,会时常给他帮忙做点吃的。我小舅舅几次掉进门口的那口水塘里都是阿东给捞回来的。总之到我这辈我从小都叫他哑巴舅舅。

战争的硝烟慢慢远去,历史的钟声长鸣不止。我们不敢遗忘,因为流血太多,几经炮火,那场革命先烈们用血泪换来了来之不易的胜利,他们的精神和毅力,值得我们代代相传。我们不敢遗忘,因为脚下的土地在控诉战争的残酷,那些悲壮的过往在警醒我们,以史为鉴,居安思危。铭记历史,不是为了传递仇恨,而是在苦难中汲取正义的力量。牢记历史,砥砺奋进,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在那地狱般浩劫里,有幸存活下来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我家99岁的老外婆,叫我家某人和小宇,都记不全他们的全名了,都跟着我叫他们两个一个陈少一个宇哥。但是让她说起有关鬼子的恶行,她思路逻辑一直异常得清晰。都分田到户好多年了我大表哥都已经三四岁了,老外婆在田里干活看着天上飞机飞过,就立马背起我表哥边跑边喊你们快躲起来快趴下,鬼子飞机扔炸弹了。那种痛那种恐惧犹如刻进了骨髓的墨刑。

从外婆家出来我们准备回杭州,大姨妈打电话给我说永康疫情爆发了,封了半个城了你们回去不要过永康。老太太一下又紧张了,拉着我家某人的手说,日本鬼子又打来了吗?你们别出去了。她就不让我们出门,我们在外婆家又多住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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