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老徐

亲历故事返回首页

老李和夏河住一个院,原来是百货公司的职工,后来商业局调他去贸易中心当副经理,但他命中注定不能做官,上任不久就生病了——肝炎,90年代大规模的流行病。

百货公司的老徐和老李差不了两三岁,也是肝炎病患者,但老李很严重。老徐开朗,皮肤白净,病毒将他的皮肤切换成黄白色。老李孤僻,原来肤黑,病毒给他上了一层黄,皮肤成了黄黑色。两人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老李危危乎。

老李休假养生期间,最多在院前院后晃一晃,与人无话,像个幽灵。不上班不修边幅,有时像个乞丐。

老徐照样跟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东跑西颠,麻将桌上自摸亚八万,“啪”,桌角差点骨折。讲着,笑着,八卦着。

有一次在马厂长家打麻将,我家那位算一方,快晚上了,老徐跟我家的那位一道进了我家,嚷嚷着:煮饭煮饭,晚上再战,炖两个蛋就行了。(就是饭锅里蒸鸡蛋羹。)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聊起百货公司招工一事,老徐说我能应招。当时我正在家带孩子。他说等到孩子上幼儿园,我正好就能上班,百货公司是好单位,我们夫妻俩以后就是双职工,日子好过着呢。

一块香喷喷的金色大饼画在那儿了,我这个饥饿者咕咚咕咚咽着口水。可拍一拍口袋,空气都没有。

我那时正带着重孝,三位老人相继去逝,真正是捉襟见肘,带资进司可真是拿不出来。老徐说:拿利息你也能干。我就顺嘴一说:徐大哥能否助我一把。老徐的答应爽快得让我怀疑,他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从脑子里过一趟,“行行行,我答应你三千。”万元户的年代,他毫不犹豫答应三个子,仅仅和我家那位就是一般般的同事,麻友还谈不上,打过几回,我认为老徐没从脑子过,没喝酒说酒话。

招工启动后,我家那位下班回来跟我说:老徐答应的三千没有了,他老婆不知道他给我的许诺,已经借给大姑姐做房子了。这话是不是借口?

“啪啪啪”我自个儿打脸吧。下半句来了,他说他有一张存折两千五,还有二十二天到期,可以拿去跟别人兑现。

哦呦,这感动的我哟,这世上真有一诺千金的人存在,而且是在我一贫如洗之际,老徐以实际操作诠释了这四个字的真实可靠性。

但这好人老徐的命没有老李硬,借给我存折第二年就走了,丢下老婆和一个上初中的儿子。

都说老李身体告危,老徐无大碍。大家都看走眼了,老徐翻错了生死牌。几个打麻将的人后来说老徐可能那一次吓丢了魂,才把生死牌弄颠倒了。

接着说那一次哈。

几个麻友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在乡下土公路上“嘎吱嘎吱”的一颠一蹿,干什么?到乡下朋友家吃晚饭,饭后打几圈麻将,夜里十一点多再一蹦一跳往回赶。

途中必经一块乱坟岗,这块坟地两边都有树林,白天一个大男人走那都感觉阴风戚戚,心惊肉跳。听说那儿的晚上凄凄惨惨有鬼叫声,有时是哀哀怨怨的哭泣声。几个麻友说人死如灯灭,那是瞎扯淡。

几个人夜晚实地走一遭,才知道那儿的确阴气重,汗毛齐刷刷立起来,接着头顶上飘来沉闷的嘶哑声“哇—哇—”,真要是老鸦叫吧,声音没那么瘆得慌,这声儿瘆得几个人浑身的皮收缩得紧紧的。几个人卯足了劲,勐踩自行车,颠簸着向前冲刺。

冲出不净之地后,其中的一个发现老徐没跟上来。谁都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掉了队。其实老徐喘着粗气只能供力给双脚,然后自行车才能带动他冲出鬼围。想喊前面的几个等他吧,力气用不到嗓子,叫不出声来。

前面几个等到老徐冲过来,看老徐喘气都难。几个人停在原地陪着老徐稍作休息,有人给他抚背顺气,发现老徐的衣服全汗湿了。几个人后悔不该走这一趟。

老徐是个好人,就这么早早走了,我念着他的恩。

后来听说他儿子考上大学,我刚好在外地,赶紧跑回来送去祝贺。老徐老婆口碑向来很好,她一个劲不收红包,她说已经请过客了,不收贺礼了。我说我特意跑回来聊表心意的,不是钱不钱的事,她才收下。

老李没想到老徐先他而去,想着自己是个破罐子,指不定哪天就要追随老徐,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继续着幽灵和乞丐一样的生活。

谁都没想到,几年后奇迹突然降临给老李,他居然好了,黄色褪去,还原纯色黝黑。

单位已经脱离了几年,其中也有整改,他变成元老,但没元老待遇,他以病退脱离了体制,结束了这辈子的上班生涯。

老李和所有下岗工人一样,有过迷茫,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不亚于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既然没死,那就平淡的生活吧。他走上了个体经营之路。

城南原来主干路对面的房子原来属于粮站,粮站买断后就解体了,房子跟着被拍卖,老李买下了一间。他和其他买主一样,将房子的门改到公路这一边,房子就成了门面。

南门的主干路开始热闹起来,两边的门面经营着各种生意。老李经营的是蛇皮袋生意,当时在那儿也是独家经营,毛利润有人看不上,他看上了。一大捆不重,但是个泡(蓬松)物,有人电话要货,他就自己当小工,一大捆往背后一甩,像码头搬运工一样,亲自送车站。他说他拉过板车,这点事不需要摆着老板的样子叫小工。车站不远,货在大桥这边,车站在大桥那边。

有次要货多,他的存货不够,他跑到回收公司购二手货,但脏兮兮的,他两天两夜站在大桥下一个个洗干净。老李有经商头脑,也能吃苦。

我从百货公司辞职两年后,也在那租了生资公司的门面,做肥料种子生意,跟老李是对面。

老李在我们那基本和别人不往来,这不是他生病的原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在那做生意后,老李有时会过来跟我聊几句,我也不介意。一是我本草根,本性随和;二是我有点私心。我家那位不关心我的生意,而我经营的是粗力事,肥料一百斤八十斤一袋,我有时需要帮手搭一把。

老李说他们两口子都不喜欢社交,他说得很白,人与人之间都是利益关系,往来往去都是自个掏钱,时不时的掏出往事还要拿到心里的天秤上称一称,天秤倾斜了,好不容易处来的关系也不在一条线上了。左右逢源,阳奉阴违,他们两口子都不会,所以不想在社交上费神。做不了好事也绝对不做坏事。他老婆更有独解,说女人不能有闺蜜,有的女人带闺蜜回家,带着带着就鸠占鹊巢。所以这两奇葩没有朋友。

每个人处世之道不一样,对生活态度不一样,无可厚非。你对吃烟喝酒的人说烟酒有害,他们却理直气壮:烟不吃酒不干,活在世上扯卵蛋。有人就说老李两口子活着就是扯卵蛋,其实他两口子觉得与世无争挺好。呵呵,冷暖自知吧。

有一次我需要帮手就去对面叫老李,却差点惊掉了我的下巴。我们那都是四人或三人组局打麻将,从来没两人组局,我没见过也不知道两人还能打麻将,一进门见这两奇葩在门面里打麻将,用扑克牌计分。

老李的老家也是西门岗上,和马厂长娘家是一条街道。当年他家很穷,穷得床都是土块码的。他的前女友和他感情很好,但他没法娶,太穷了。有句古话“冷风饿吵穷扯谎”,老李说他没扯谎,如实交代家里的床都是土块垒的,睡相不好,“轰”,人与土块一起倒。女友老大不小了,才和他分了手,他成了剩男。现任老婆是上海知青,也是个剩女,经人介绍,南瓜摊蛋皮,配色得很。

老李说家里穷成那样,他母亲却始终鼓励三个儿女,穷不可怕,“土粪堆都有发热的时候”,这句话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信念。

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我们合肥话。一种是在地里,农村用一些稻草绒稻壳窝在一堆泥土里,泥土就地取材,然后点燃稻草绒,稻草绒稻壳就在一堆泥土里燃烧,泥土就会冒青烟,妖妖娆娆随风飘散。农村人看到这股青烟翻滚在地里的上空,就知道谁家烧土粪了。来年种子下地时它的用途就来了,用猪八戒的四爪耙子,拷拷(敲敲)打打,就成了细腻又不花钱的肥料。另一种是家里的废弃物和垃圾专放在门口不远处堆积起来,比方说每天扫地的灰尘,菜边菜根,每天早上扒锅底下的稻草灰,等等,渐堆渐长也是个土粪堆,来年也是种子下地时的肥料。意思就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也有大用处,引伸意就是不起眼的人也有成大事的时候。

老李在家里是老大,读完初中就停学了。后来在城里拉板车,给家里填补一下,供弟妹上学。他上班拿的也就是死水工资,现在做生意才发了点小财。他妹读了师范学院,高中教师。他弟考上警校,一名警官。三个穷孩子走上好运,终于熬出头,算是土粪堆发热了。老李说他母亲就喜欢叨这句话,可惜他母亲没看到。

老李说他发财就是发在蛇皮袋上,他要是不说,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只能浆煳日月。因为他一直以乞丐落魄的样子呈现在我们那儿。他的衣服上下都像荡刀布,这个词知道不?就是以前磨刀铲剪子师傅荡刀用的一条布,很脏的。荡刀布你倒是整块的吧,他不,从胳膊窝到腰眼那儿长长的一道裂缝张着大口。他很自在的在大街上跑来跑去,风尘仆仆。好像是故意留那一道裂缝,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爽他个前胸后背。

我们那儿当面没人说,但背后有人送他个雅号“猪大脏”。反正就是难看的意思。

我因为有时叫他帮忙,就当是感谢吧,有一次我快嘴说了老李,我说老李呀,你把你这荡刀布做了这么大的手术,你倒是给它缝合起来呀,这大街小巷的,没你这么干的吧?老李眨巴着他的一双小眼,比林永健的眼还要小,懵了一会问我:怎么啦,这样不好吗?瞧瞧,这情商。我就像剥大蒜一样,不想慢慢的手剥,拿把菜刀来个刷快,“啪”来个干脆,皮是皮,蒜是蒜。我说你穿的跟大街上要饭的没两样,你挣钱干嘛哟。

老李一惊,想起两件事,我说的立竿见影了。什么事呢,一次是上公交车,手里拎着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许多钱,坐下的时候,他随手把蛇皮袋往脚下一放,旁边的人立马起身不坐了。他没想到人家是嫌弃他要饭的,经我一说,他才“哦,是这么回事”。

再一次是一个前领导看到他时,领导一个惊叹:老李呀,你怎么搞成这样啊?

老李也一惊,回说:没怎样啊,我很好啊。

他好像沉睡了五百年,终于醒来,一个劲的“哦,是这么回事”,“哦,是这么回事”。

从那以后,他洗心革面,去皮换肤。我猜他老婆不管他的穿着,恐怕是防止老李被人抢走了。

后来老李终于说出为什么他不跟别人多聊一句,而跟我能聊一箩筐,原来我长得像他的前女友,他心里一直有美好又缺憾的记忆。我笑他,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让他脱不了俗,升不了仙。

后来蛇皮袋生意萧条,老李去上海买了房子,后来老婆上海的娘家拆迁又分了房子,两人就一个女儿,从此一家人定居上海,外孙可能上初中了。南门的房子和门面对外出租。

老李这个土粪堆发热有他母亲信念的加持,也有他自己封闭性格的使然。

当年老李要是跟老徐一样放任自流,哪有他土粪堆发热的时候。他说过几次,当年他跟老徐两人,谁都判决了他死刑,他自己也判了自己死刑。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一直登在他的坑里。有他,无害;无他,不缺。

老李也是一介凡夫,他不过是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有点逃避的样子。我念他曾经给我搭把手。

故去的老徐那边安好!活着的老李上海静好!

上一篇:奶奶隔空的爱

下一篇:拈阄

请勿长时间阅读,注意保护视力并预防近视,合理安排时间,享受健康生活。 联系我们  ↑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