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告别

一

爸爸去世前一段时间，我做过三个跟他有关的梦。

一次梦见他离世后灵魂出离，看见自己的遗体惊惶失措，梦里他离魂的慌张不安让我心里一痛，从梦里哭了醒来。

一次是送医院抢救，医生说可能挺不过今晚。当天已经没票了，买了第二天的票。当晚做梦，梦见自己在祖宗祠堂里找爸爸的身影，找了一圈并没有，梦里就放心了，还没到时候。

果然，后来我在医院陪护了两周，爸爸渐渐地好些了，还能打打手机斗地主。

只是当时，医生已经明确说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比较明显了，他的身体状况，能过完这个年，就已经是很好了。

后来出院回家，我离乡返京，听家人说爸爸回去初时还好，后来却每况日下了。心里只是难受，远隔千里，等待着一个必然的结局，中间的过程让人如此无力。

靠氧气罐和点滴延续不能动弹的生命，爸爸在执着地与病魔抗争，抱着“万一能好呢”的期望，咽下每一粒米饭，忍住每一次痛楚。

后来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家看望二老，却见爸爸枯瘦如柴躺在井眼里，皮包着骨，却顽强地要活，吞下很多青豆，上前想扶他坐起，却发现皮下脏器全都没有实质了，青豆粒的痕迹在肚皮表面赫然可见，我从梦里嚎啕大哭醒来。

醒来后心知，爸爸时日不多了。

噩耗在三月初二传来，过完他的66虚岁生日不久，爸爸离开了他所眷恋的这个世界。

我们活在人世的人，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总有各种各样的压力和不如意，但是看过将逝之人临去之前强烈到让人动容的求生欲，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无知可笑。

那些翻来覆去因为味道不好下不去筷子的食物，是他渴望却无法下咽的佳肴。那些从来没有珍视过的阳光和微风，是他卧床多月最常想沐浴的风景。那些被嫌弃的孩子嬉笑吵闹声，是他唯恐再也听不到的世间妙音。

离去的时刻，人生的千万种情绪都尽数褪去，只留下遗憾、不舍，化作眼眶里的泪水。一张一合喃喃自语却无声的嘴，无人知晓是在念叨着什么。

爸爸，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去过这一生呢？

我已经无法知道他的答案了，这个问题，只能问自己。

逝去的时光已逝，余下的时光有新的因果，切记时时多种善种。

二

爸爸的葬礼，是按照农村传统的土葬风俗做的。

我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

知道爸爸是肺癌后，读了《最好的告别》，常读子鱼和亮兄，相信因果轮回，对生死看淡不少。

进门跪下磕头，并没有眼泪。移到旁边烧纸钱的时候，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哭灵、唱经、闭殓、移棺。过程中看到爸爸枯瘦如柴的遗体，摸着他冰冷的身体，想到今生是最后一次相见，眼泪断线一般落下。脑子里却在想着，此时爸爸的灵魂就在我们身边吗？他在想些什么呢？

半夜移棺前，已经开始下起小雨来。到点起灵，将棺木移到马路上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大了。

大家回了屋，世界慢慢地安静下来，打牌的吆喝声、麻将的撞击声慢慢地起来了。外面只剩下爸爸栖身的棺木，孤零零地淋着雨。

我正对着棺木跪了下来，开始念地藏经，近两个小时念完整部。中间大雨滂沱中传来一声炮仗声，过一会儿有一只鹅黄的蝴蝶在我身边翩翩飞舞，念到最后，我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香烛燃烧的气息，长达一两分钟。

这个味道，不是来自屋子里，也不是漆黑而雨势密集如豆的屋子外，我相信它来自我看不见的时空，是佛给我的暗示，有菩萨来接引我父亲的亡灵了。

我没有念过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是按照自己想的，每念完一章，对着棺木磕一个头，念完整部又磕了三个头。

爸爸，一路走好。我对着棺木轻声地说。

三

第二天出殡，原以为爸爸会体恤大家，给个晴天，却依旧是大雨滂沱。

一行人浩浩荡荡，孝子贤孙在泥泞中跪了起起了跪，一路倒退走了一千米左右，转向一路蜿蜒向山里进发。每经过一户人家，就有人出来放鞭炮护送亡灵，家族里堂兄弟有人放鞭炮回应，有人上前跪拜回礼，一路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这些年，我求学在外，又是女孩子，很少回村，也很少跟这些堂表兄弟姊妹来往，可是当我看到那些出来迎送的村民，看到给他们下跪回礼的堂弟，我终于明白，宗族和宗亲的意义。

血脉，是隔了千山万水，最终还是会汇集到一起的东西。

我孤读多年，自命清高，可是离了他们，我又是谁呢？

因为要回京工作、孩子读书，出殡完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后来打电话给妈妈，她说那天是个大晴天。村子里参与送葬的人都感冒了，大家都说爸爸害人的很，首尾两天都是晴天，偏偏出殡那天下大雨。

爸爸不是害人，他只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爸爸在世时生病卧床半年，吃喝拉撒都是妈在照应，她总是跟我们诉苦，对着爸爸烦不胜烦。现在人走了，又开始念起好来，日日哭诉孤单，让她来京又不愿意。想想未亡人的凄苦，也不禁悲从中来。

人生不过一场梦，梦醒的人走了，生的人犹在梦中唱戏。生何欢死何惧，黄粱一梦，醒终有时。

千金难买老来伴，须知今日珍惜伴侣，是为晚年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