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半条命和妖精谈了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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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我家地坪放眼望去,周围数十里外都是郁郁苍山,苍山包围着层层叠叠的梯田,看似零散却各成群落的房屋,间或有袅袅炊烟,阡陌纵横,裹着鸡狗牛羊及各类汽车此起彼伏的声音,象极了住在一个巨大的翠玉盏中,涟水河如一条白练缓缓向东流淌,如盏底中央的一条裂痕般浩然在目。不管是河这边还是河那边,各个村子都以水命名。近水而居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幼都擅游泳。

自我记事起,李家三郎太公庇佑着翠玉盏的子孙后代,尤其是涟水河南小花庙区域,无论本姓还是外姓人,都对他极为尊重,轮流接他去家里上香打贡。连他脚马(弟子)也不是李家子孙,而是我爷爷的朋友彭姓茴二爷,可见三郎太公并不是任人唯亲的。可惜茴二爷之后,再无脚马。可能浮世人心近利,没人能入得了太公的法眼,也可能太公认为太平盛世,他也能稍事休息了吧。

相传李家祖上从江西迁居湘中后,十三兄弟中有从军的,从商的,从政的,务农的,唯有三郎做到了将军,可能翠玉盏易守难攻的地形和民风成就了三郎,三郎亦也反过来保护翠玉盏的居民。几百年来,三郎从未懈怠,故翠玉盏的人们尊他为李君三郎神,大家都亲切地唤他“三郎太公”。翠玉盏的村民每三年为三郎太公过生日,大家自发捐钱捐物,一起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极热闹。也经常会在水陆道场的场合中听到有关三郎太公庇佑他们的故事。

在这热闹中,唯我爷爷遗世独立,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招惹,不反对,不参与。热闹是你们的,我只负责撩妹。

用时下最流行的词来形容我爷爷,就是个“渣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除了男女方面,我爷爷其实有非常多的优秀品质,譬如:由于父母死得早,十五六岁就带着十三四岁的弟弟自立门户,热心帮助他人,睦邻友好,心思活络,幽默风趣,从不出粗痞恶言(我妈说嫁到我家十几年,连“他妈的”都从未听我爷爷说过),胆大心细,仗义疏财,从不赊欠钱物,信用值满格。关键是,他长得帅爆了,一米八三的个头,国字脸,桃花眼(浓眉大眼双眼皮),六十几岁都长身玉立,不显老态,更没有驼背(可参照吴秀波,比吴秀波略显清瘦)。总之,男女老少通杀。

我总觉得爷爷品质的形成有我太公太婆的言传身教,有周围环境的影响,还有少年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他人的怜悯仅在一时,一味等着他人怜惜只会徒添厌弃,嘴甜手快,亲戚邻里才会给口热饭,帮忙缝补衣物;信誉好,找人周转时才不会被搪塞;有好人缘才会有好资源。这些外人看上去好的品质,到底存着些讨好人心理,有时候会伤害家人。比如,眼见山雨欲来,只要人家开口,他一定会先去帮别人家收谷子,导致自己家的谷子雨淋水泡。总是优先满足他人的请求,不顾妻小困顿,以至我奶奶和我爸受了很多苦和委屈。这是后话。

也因着那些优秀品质,我爷爷在十八九岁就做生产组长,二十几岁就做大队队长,三十来岁就在农场管着上千人的食堂了。得到越多肯定的人,发展和成就来得越快。我叔爷爷属于现代文艺男的帅,因有哥哥罩着,性格柔弱,不似我爷爷那般发光闪耀。

三十几岁的男人去掉了青涩,多了沉稳,更有男人味儿。对于这样一个有颜值,有情义,有点小权的男人来说,自己不用主动去撩都有大把大姑娘小嫂子往上扑。何况,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食堂掌握着吃食分配的尺度。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上岸,那么麻烦的事,不需要的。爷爷非常享受被人尊敬的感觉,在艰苦的时境中亦生出了春风得意的快感来。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不是煤油灯就是桐油灯,连电灯都没有,哪来的路灯。为了省油钱,天黑就睡了。不得已要走夜路,有月光时全凭眼力,没月光时点个火把或提个灯笼。

在过往的三十几年,也经常有走夜路的经历,从未见过什么妖魔鬼怪,在我爷爷的心里,鬼神是不存在的。有一天晚上,他从公共食堂回家,月亮朦胧的照在天上,山间地头一片寂静,除了狗有的没的吠两声,就剩清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我爷爷手中提着一把斧子悠然地往家赶,陡然间远远瞧见到村头老树下有人,他大喝一声:谁?

对方不答也不理。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厉声说:你怎么不出声?再不出声我要动手了。

对方还是黑黑一团纹丝不动。

我爷爷边说边将斧子用力掷过去:你不出声,大概是想变鬼了,不管你是人是鬼,先吃我一斧子。

斧子扎在老树上,凉起一群老鸦,人影即消。原来,是月光透过树隙和老鸦投下的影子。

自此以后,我爷爷更加坚信这世间只有装神弄鬼一说。

所谓天意弄人,上天有时候定是存了促狭人的心思。此事不久之后,我爷爷很快就得了份大礼,从坚定的无神论者转化为无比尊崇三郎太公的信徒。

公共食堂煮饭菜,用油炭(煤的初级阶段)加柴火,油炭不够的时候,只能全用柴火。那么多人吃饭,周围的柴木供不应求,秋收过后连稻草都用上了,那玩意燃得快,没有硬柴好用。食堂的人得自己解决柴火的问题,作为食堂的管事人,更得挖空心思想办法。就在一愁莫展时,无意中和人聊天倒是聊出机缘来了。食堂后山上有座庵堂,庵堂后有一棵几百年的檀树,在一个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晚上被雷噼中,燃起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雨一直下,火一直烧,连个救火的机会也没有,直燃成颗枯树。三年了也没逢春,估计是死得透透的了。我爷爷听了,虽说多少有些忌讳,但火烧眉目,也只能顾着眼下了。他带着学过篾匠的同伴一起往后山去了,几百年的树,三四个人才抱得下来,着实能好好烧上一阵子了。学过篾匠的同伴只坐在树下一味的抽烟,不动手,师承时对古庙古树啥的是有讲究的,他学艺不精不敢贸然动手。爷爷一看同伴那怂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拎起斧子就说:我来,怕个鬼!

他挥起斧子砍向树身,一块木屑从山顶直飞向山腰落去了草丛中。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好办了,两人吭哧吭哧地把树放倒了,由于树太大,把分成树根,树身,树尖三截,再把树根挪到山脚下,树身挪到山腰,一天的时间就过完了。第二天,我爷爷去山脚下把树根噼成小段柴木,一斧子下去,他明明看到斧子噼在自己大脚趾上,赶紧丢下斧子查看,却发现安然无恙,以为自己花了眼,顿时放下心来,遂又拎起斧子再噼,才噼几下又一斧子噼在了右小腿胫骨上,顿时血流如注,连森森白骨都看到了,可放下斧子再去仔细查看,腿上却好好的。虽有疑惑,还是接着噼完柴,和同伴用箢箕担回去食堂。

第三天,照常的将树身噼柴往回担,下山经过池塘时,箢箕上的铁丝竟然变成了两条蛇,妥妥的趴在柴块上扭动,同伴却说没看到蛇,我爷爷心里有点发毛,把柴块倒在坝下,连同箢箕都倒扣在塘坝上,扬长而去。坝下一老婆婆上山拾柴火,看到这么好的柴块自然欢喜极了,赶紧搬回了家,隔天她就疯了,还把自己剃成了光头。

第四天,我爷爷独自上山欲把树尖噼了担回食堂,走到檀树处,见一妙龄女子身着绿花旗袍坐在横倒的树干上浅笑盈盈,我爷爷走过去,她却不见了,环顾四周,她款款地站在山腰的高梁地边朝我爷爷招手,待我爷爷再走近,人又不见了。

柴烧完了,公共食堂也解散了,一些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些事的开端。我爷爷回家后,夜夜梦魇。因为我奶奶有孕,十二岁的爸爸和爷爷睡一起,每晚上都能听到爷爷好似有人在聊天,有时展容欢笑有时眉头深锁,很多次早上起来爷爷都会换短裤。白天出工,晚上谈爱,渐渐地疲惫不堪,白日里昏昏沉沉嗜睡,不思茶饭,如此二三个月,爷爷差不多脱相了,见到的人都劝他去看医生。一来,经济不允许,二来,爷爷心里明白,这不是医生治得了的。他去找过茴二爷,茴二爷虽说是太公的脚马,可太公并不能帮他养家,所以,为了养活妻小,平日里还得努力搬砖,为了赚多些,他和人去湘潭挂船(当纤夫)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这事就拖下来了,人也越来越虚浮。

话说茴二爷在湘潭屈着身子,背着僵绳,一瘸一拐的拉着纤,每天累到身子散架,挨床即睡。这一天傍晚,草草吃完晚饭就睡下来,忽听得急疾而至的马蹄声,打眼一看,头戴红樱帽,身着武官服,满面红光的黑胡子男子从棕红宝马上一跃而下,将马系在河边木杆上,回身对着茴二爷一记耳光:吾神堂下慈孙有难,不好得很,快回去!

茴二爷一个激灵就醒了,连夜从湘潭往湘中赶,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天刚放亮就我家门口。在那个汽车稀罕的年代,半夜12点到早上朦朦亮,靠脚力是无法想象的。多年后,从书中得知世上竟有叫“纸甲马”的东西,可日行八百里,大约茴二爷也是在腿上绑了甲马纸吧。

茴二爷叫开门一看,我爷爷躺在床上虚弱不堪,连起身都有些困难了,急急招唿我奶奶和我爸:昨晚三郎太公报梦,兄弟有难,我不放心,急急赶了回来,还好,来得及。立刻准备香烛纸钱,晚上请太公下轿显灵,再做应对。

当晚,我爸扶着爷爷跪在堂前,茴二爷点上香烛,烧了纸钱祷告后,太公附体发话:那庵堂后的檀树早已成精,你鲁莽砍它本体,事前不招唿,事后不安抚,还与她纠缠不休。如果当日你找到那片飞身而下的木屑烧掉,也不会有今天。你砍到大脚趾,再砍到小腿胫骨,我还能护佑你。可你却没有半分警觉不思悔过,后来,我也护不了你。速去翠玉盏南山外的邓天师过来行法事,要破此劫,还需要请龙王和庙主帮忙。

第二天一大早,叔爷爷去请邓天师,因为法事大,耗时长,酬劳是一斗谷(18斤),33元的红包。因家里没钱,打了33元的欠条,约定一年内还。邓天师交待法事需要的一应物品,注意事宜。叔爷爷自然感激不尽,马上回来与我爸分头行动。我爸准备一应物品,叔爷爷去湘乡姑奶奶家说合“躲客”,还得和沿途熟人打招唿,见到我爷爷和不能喊他名字攀谈,连我叔爷爷也不能出声。

行法事通常都是晚上,但我爷爷这“填山养海”法事却是在白天行的。只见邓师傅在大门口放置了几个斗桶和大盘箕,里面满满的填着谷子,一边在四处散糯米一边念咒语。然后,我爷爷穿了四五层外套撑着一把黑伞遮住面容,跟在叔爷爷后面从偏门出去。一路上,叔爷爷领着爷爷前行,每到有人作势招唿,立马就打出噤声的手势。按事先设定的路线,先过小花庙后,爷爷脱外套扔掉,乘船过涟水河前行,再过大花庙,脱外套扔掉,乘船过湄水河前行,再过水府庙,脱外套扔掉后,进姑奶奶家偏门躲在预定的房间里二九十八天,不得见外人。确定无虞后,便喊邓天师来拆海。

这中间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一旦有人在路上喊了我爷爷名字,或我叔爷爷搭了话,在姑奶奶家被外人撞见,都可能功亏一篑。

可惜的是,后来听说有人捡了我爷爷的衣服穿,结果疯掉了。看似意外之财,谁知不是意外之祸呢?

经此一事后,我爷爷奶奶和我爸都视三郎太公为救命恩人,每日三餐上香打贡,从不懈怠。随后而来的“破四旧",三郎太公的木雕差掉被烧掉。我爷爷得到风声后,当夜就祷告三郎太公,说明缘由,得到太公应允(羊角卦为阳卦)后,用自己的衣服将三郎太公包起放入他做的小木箱里,再摸黑埋到后山上。一年多内偶尔在背人耳目时去确认,唯恐有失。待四处风声平静后,我爷爷才将三郎太公请出来。

世人供奉神,神佑世人,本来就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心怀慈悲,持戒而行。对天地神灵敬畏,有所为有所不为,本身就是难得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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