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花的约定

奶奶抽旱烟袋。记得有一首唱卖货郎的民歌，里面有几句歌词，汉白玉的烟袋嘴，乌木的杆，铮明瓦亮的烟袋锅，说的就是这种烟袋。

小时候我最喜欢奶奶来我家住。奶奶来了，家里就会格外的窗明几净，放学回到家，也不再是冰房冷屋，家里暖暖和和，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现在回想，那时候奶奶只有冬天才来我家住，实际上是为了照顾我和弟弟。

我喜欢听奶奶和我说从前的事情。

奶奶不到三岁妈妈就去世了。奶奶还有两个哥哥，奶奶的爸爸没有再娶，一个男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不免过的稀里煳涂，粗糙马虎。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奶奶从小就和邻居大娘学做各种家务，从笨拙到麻利，小小的年纪已经开始扛起生活的重担。

奶奶十四岁那年嫁给了爷爷，爷爷比奶奶大八岁，那年二十二岁。

爷爷祖籍山东。

当年太爷爷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装着简单的家用，一个箩筐里坐着年幼的爷爷，领着太奶奶，一家三口逃难关外。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颠沛流离，忍饥挨饿，太奶奶身体孱弱，不幸染病，客死半路。当时的情况下只能草草埋葬。太爷爷还标注了记号，想着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回去寻找。后来条件好了，太爷爷回去找过两次，都没有找到。大概的位置不会错，但一个小小的孤坟，岁月的风沙早已将它吹散在荒野之中，了无痕迹，无从寻觅，仿佛从未出现过。太爷爷后来也一直没有再娶。

那一年爷爷五岁。

走到内蒙古敖汉旗，太爷爷停下了脚步。那里地广人稀，只要肯干，就饿不着。太爷爷领着年幼的爷爷开荒种地。爷爷一点点长大，父子俩都勤劳能干，舍得下力气，吃得下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的也打下了一份家业。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家里有两百多亩地，算不上太富裕，但总是吃喝不愁。奶奶嫁过来时年纪虽小但勤快能干，家里家外料理的井井有条。日子眼瞅着越过越红火。

爷爷和奶奶虽然是媒妁之言的婚姻，但性情相投，脾气互补，两个都缺少母爱的人彼此关怀，互相温暖，日子过的很甜蜜。奶奶说和爷爷从没红过脸（没吵过架），凡事都是有商有量，心平气和的解决。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吵架，父母吵架，小孩子总是很害怕。我问过奶奶，为什么他们总也吵，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你和爷爷那样不吵。奶奶说，吵吵闹闹的日子才能过的长呢，两个人的好日子是有数的，只有那么多，一下子都过完了，缘分也就散了。爸爸妈妈现在依然争吵不断，也许这样吵来吵去的人生他们自己乐在其中吧！

奶奶是在爷爷去世之后开始抽烟的。

奶奶说爷爷没的那天奶奶握着爷爷的手坐了一夜，天亮了，爷爷的手依然冰冰凉，奶奶也终于相信爷爷是真的走了。奶奶十四岁嫁给爷爷，三十四岁爷爷去世，这二十年可能是奶奶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正是荞麦花开的时节。花开注定会花谢，但没有一朵花会因为要凋谢而不去开放。当时奶奶的肚子里怀着爸爸（爸爸是遗腹子），家里还有五个年幼的孩子，悲伤只能放在心底，生活还要努力的过下去。后来姑姑出嫁了，五个儿子也相继长大了，就在奶奶觉得日子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姑姑又得急病去世了。奶奶唯一的女儿，最贴心懂事的姑姑，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就这样急匆匆的离世，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抹不去的遗憾。

奶奶说，世人都说黄连苦，人心比黄连还要苦十分。奶奶幼年丧母，没有关于妈妈的记忆，也没有感受过妈妈的疼爱。嫁人之后，夫妻甜蜜，日子和睦，生活平顺安稳时，丈夫又早早离世，留下孤儿寡母。儿女慢慢长大，该享受天伦之乐时，唯一的女儿又离她而去。

奶奶的心里究竟有多苦，可能只有那根一直陪着她的烟袋最清楚。

在农村里生活过的人可能都知道，乡村里对外来户的排挤有多厉害。当年奶奶带着五个儿子从内蒙搬到辽宁，奶奶很快就和村子里的三大家族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还结拜了几个姐妹，虽然是无亲无靠的外来户，但从未受到过排挤和欺负。

小时候有来要饭的，奶奶都是拿出最好的东西给他们。奶奶说，活着都不易，能帮人时就帮一把，不求回报，只图心安。有时候我和奶奶说学校里的事情，奶奶说，出门在外，要紧睁眼睛慢张嘴，多听多看少说话，心里有数，才能不被欺负。别人对你不好，也不必事事计较，冷在心里，笑在面上，离他远点，提防着就好。

奶奶不识字，但奶奶喜欢听我读课文。奶奶说，现在多好，可以上学读书，识文断字，这课文比戏文还好听。脑海中总留有这样一幅画面，奶奶坐在窗前，抽着旱烟袋，我在奶奶身边，手捧课本，朗朗的书声伴着淡蓝色的烟圈袅袅上升，静静飘动，慢慢消散，就像我童年的时光，遗失在岁月里，尘封在记忆中。

奶奶去世那年正好八十岁，脑出血，病来的急，很快就陷入了昏迷。三十多年前的医疗水平，再加上奶奶的年纪，医生的建议是回家准备后事吧。三大爷家在外省，火车倒汽车辗转赶到家时已是第三天，奶奶撑着这口气好像就是在等她的三儿子，三大爷进屋跪在地上喊了一声，妈……，昏迷中的奶奶竟然睁开了双眼，看了看三大爷，随后闭上了眼睛没有了唿吸。

奶奶去世的时候是六月份，也正是荞麦花开的时节。

爷爷奶奶的坟在内蒙老家。爸爸说这片山坡原本不是农田，山上长满了山枣，山杏和茂密的野草。爸爸说他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春天挖野菜，夏天割猪草，秋天摘山枣，冬天搂干草。其实山那么大，为何一定要在这呢，可能是因为爷爷的坟在这，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爸爸，也想在自己爸爸的身边多待一会吧。

爸爸说山坡下面的那一大片农田就是原来奶奶家的荞麦地。

荞麦的生长周期很短，一般两个多月就能成熟。荞麦种下去，几天就发芽，很快就开花，花期很长，能达到一个多月。荞麦花小而繁密，洁白如雪，花开时节，举目望去，绵延的麦田里仿佛轻盈的雪花落在了绿叶之上，美极了。韩剧里荞麦花的花语是恋人。在我国，荞麦花的花语是思念。爷爷和奶奶都是在这个饱含着爱恋与怀念的花季离世，这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吗？还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呢？

有时候会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忙碌一生，最后也只剩下一座土包，一块墓碑，一个名字，或者像太奶奶那样，连土包都被岁月抹平，消失无踪。也许这世上的许多事都不值得细细追究，生命的价值就在于生命本身，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活着。哭过，笑过，爱过，恨过，苦过，甜过，才算真正活过。

没有一朵花会因为凋谢而放弃盛开。你看那小小的荞麦，虽然生命短暂，依然灿烂而饱满的绽放在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