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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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二,90年前的今天人间来了位天使,她叫阿香。

我车子缓缓的倒进院子时候,阿香奶奶跟她的小狗在堂屋聊天。

“唉。今年天气哦,真是太冻了咱们家的菜都冻完喽,你看看莴笋都烂了。”

“哈哈哈还是大白菜好,皮实。小黄儿呀咱们明年多种点好不好?”

“快中午了,伢儿还没回来,是不是堵车喽?小黄儿我们去村口迎一迎喽。”

听到我下车关车门的声音,一人一狗热情的出来迎接,小黄儿在我的白色羽绒服上印了几朵梅花以表它的热情,阿香奶奶拉着我左看看右看看,手掌揉着我后背的陈伤位置一脸心疼的说:“伢儿,瘦了,还疼不疼?你姆妈那天来送鱼,跟我说要去照顾你几天,我就知道你伤又疼了,我只要想到你疼得呀!这圆圆的脸像被野猪拱过的南瓜,我就睡不着觉,这个心就跟刀在剐一样,就怪自己当年没跑快些......”

我鼓喃一下腮帮子:奶奶,我这是包子脸啦!可爱不?哈哈哈...走走走我们搬东西去”。

打开后备箱一件一件正准备往下搬,奶奶在边上跳脚,小黄儿摇着尾巴在我腿边上欢快的转圈。

“伢儿呀,你是抢了超市了吗?你看看那墙角都是平时你寄回来东西的外包纸板箱子,我都卖了三百多元钱了,你看现在又堆这么高了。不要买啦!你看看小黄儿都胖得不像狗了,那天跟我出门去摘菜,阿伟家的媳妇以为我带了头猪出来,还稀罕的黄色。呵呵...”说归说,她还是一件一件往堂屋拿,嘴里念叨叨的,该分些给阿菊.阿花..香草....总之都是村里那些孤寡老太太。小黄儿屁颠屁颠的跟进跟出,生怕阿香奶奶把它的那一份也拿出去分了。

“小黄儿,你不要粘手粘脚的跟着我呀,都要被你绑倒喽!走开些了啦!”

江南土语,不管从多大年纪的嘴里飘出来,都犹如酒酿,甜而不腻但也醉人哦!

一人一狗,欢乐又温暖,好似户枢不蠹,流水不腐。

搬好了东西,阿香奶奶洗手揉面,我找了把椅子靠墙一坐,奶奶朝我会心一笑。因为我要是洗手一起帮忙,肯定会被嫌弃碍手碍脚。香奶奶要是会写字肯定会竖块牌子在厨房门口:“厨房重地,伢儿跟小黄儿禁止入内。”一个偷食,一个当年使用高压锅把她的厨房天花板炸过一个大坑,灶台烧火不仅把自己头发眉毛都烧着了,还差点把她的厨房也烧了。估计直到现在老太太心里阴影还有一套房那么大吧!

多年默契,我厚着脸皮偷闲的坐着,就是奶奶眼里满意的乖巧。一旁偷偷欣赏她的忙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着最近村里的趣事。其实阿香奶奶一点都不显老,虽然是90岁人了,但这精神这样貌出门说75人家也会信。虽说头发全白了,那也是白得极漂亮就像头上顶着一朵白云。皮肤也还是那么的白皙,零星几点的老年斑仿佛只是努力的在提醒我们她已经与这春秋四季交手了八九十年。嘴边的梨涡一笑还是若隐若现,一脸纯良。岁月不败美人,慈悲的确是最好的保养品。但仙女下凡历劫,好看的皮囊许是不幸中的怜悯,时间无涯里的坎坷才是此趟人间之行真正的主题。

1931年鬼子入侵的那一年,一辆从东北逃亡内地没有斗篷的破马车上,沈家媳妇生下了他们家第三个小孩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婴。沈家男人剪好了脐带,翻过来一看还是个赔钱货,顿时火冒三丈,顺手就想一剪刀给结果了。是刚生完产的沈家媳妇以头撞车相要挟,才勉强让这个还来不及睁眼,来不及看一眼这婆娑世界,就差点轮回的小女婴,暂且有了一息自由唿吸的资格。

破马车到了长春某个村庄(香奶奶说了好多次我还是没记住地名。见谅!),沈家这个脸如土豆,脑袋上长芽的男人借着说雪大道阻不好走,把这妻小安置了一个年近70的表姑妈家。一连住了数日,离农历新年还有七八天的样子,在某天早上这男人借着说要去镇上买点猪肉包顿饺子,从此一去不返。跟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表姑妈家斜对面的那个三角眼、高颧骨的小寡妇。千山鸟飞绝都不如这渣男的绝,他不光是抛妻弃子,他还带走了他们这次逃亡路上的所有盘缠。在那个战火纷飞物质紧缺的岁月,寒冬腊月虽有暂时的栖身之所,身无分文无疑就把这母女四人提前送给了阎王做了见面礼。毕竟这是人类的幼崽不是外面的野草,喝风饮露光合作用就能向阳而生的。沈家媳妇泪流满面,不吃不喝呆呆的坐了一天,许是因那天以头撞车伤口未处理好得上了破伤风,或是急火攻心,当晚就高烧不退。最终没熬过农历年三十,那天晚上带着悲愤与不舍提前回瑶池报了到。

风烛残年的表姑妈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收到了这样一份超级“大礼包”的祝福,也是惊得欲哭无泪。这要只是三个两万响的大礼炮扔在脚边,她肯定给自己腿脚安个马达逃得越远越好。但这是会唿吸的礼炮,不能找块空地放它个三五分钟,看个热闹再砸吧个嘴评头论足一番就能过去的。日子还得继续,她跟两个大一点的一个六岁、一个四岁的说:姑婆年纪大了,你们三姐妹要吃苦喽,不知道能照顾你们几天。得!能几天是几天吧!”。说完抹抹眼泪抱起襁褓中的小女娃给她取了名字叫“香莲”——莲子虽苦但也芬芳。然后冒着风雪去附近刚生了孩子产妇家借奶。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村子里的人多数都带着光环,同村的产妇听着这三个孩子的遭遇,也都偷偷的抹眼泪。即使自己的小孩都只能吃个半饱,也会不忍小香莲饿的嗷嗷的哭,从自己孩子的嘴里夺下口粮袋,让小香莲嘬上几口。谁家有个蜂蜜也会偷偷的塞点给小香莲姑婆让她能改善一下这一家四个老弱的营养。下来历劫的仙女终究不是凡品,生命力的顽强能气死阎王,三四岁跟着姐姐屁股后面去镇上卖荞麦,被受惊的马车给撞翻了,能自己爬起来脆生生的跟姐姐说:“不疼,但是好吓人哪!”掉进冰窟窿里也能恰巧遇上好人给捞了上来。是死去的妈妈庇佑也好,佛光加持也罢。小香莲就像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冬青,韧性十足。四季交替她连平常的伤风感冒都不曾领教就过了七个年头。

时间来到1937年,这一年东北的日子极其恶苦。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这一年鬼子的魔爪把我们的祖国妈妈挠得体无完肤。彼时老姑妈已经.耄耋之年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走几步喘一阵,那天下午小香莲跟她的二姐去外面地里抬玉米杆子,一路上姐妹两还商量着如何能多抬一点回去,多了姑婆肯定会高兴会奖励她们一人一个鸡蛋,她们就吃一个,一个留给姑婆吃。心里有蛋,腿下生风。一趟、两趟….一下午地里到家门口来回跑了七八趟。差不多最后一趟就把玉米杆子都运回家的时候,姐妹两远远就看见了她们家篱笆院子里进去了四五个鬼子,枪口上都套着刺刀,他们正跟老姑婆拉扯着。鬼子要抢家里面那只老母鸡,姐妹两还没来得急跑近,其中一个鬼子一刺刀扎进姑婆的脖子,一把夺过姑婆护着的那只老母鸡,另外一个还在倒下的姑婆脸上踩了两脚,姑婆咽气前拼死得喊了句:躲起来。(香奶奶说好多年后听到有人喊躲起来她就心慌发抖)。鬼子放火烧了房子,就着房子的火在边上另点了堆火堆把鸡给烤了。

熊熊烈火烧了多久,姐妹两就躲在远处哭了多久,人的命运啊,就像浮萍它要无根,落在哪里终究都不会稳稳的扎进泥里,无缘安享一方乐土。不知过了多久,鬼子吃完烤鸡走了。姐妹俩从不远的玉米杆子堆里跑出来,四只小手边哭边在房子灰烬里找她们的姑婆,可哪有姑婆的影子了,找到的只有肚子的那半截腔子。

同年的秋天,大姐在镇上帮工的那家酒铺老太太跟儿媳妇都是极其善良的人,听闻这件事之后,就叫上两个小伙计把这对小姐妹一起接到镇上来了。虽说酒铺的生意也并不好,但肚子总归能填个半饱,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还有没有什么比三姐妹能在一起更加重要了。这年的入冬大姐跟店里的一个伙计小王相恋了。到了谈婚论架的那一步,老太太跟掌柜的念着他们的不容易也是祝福新人未来能顺风顺水,给了一些钱还给了二姐和小香莲一人一副银手镯。她们磕头致谢,哭一抱,笑一抱的辞行,一路南下来到了未来姐夫的老家南京。小王的家里在南京的城里,父母在街上开了一家卖香烛纸马的小店,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日子也还过得去,家里还有一个跟香莲童年的小弟弟。王家父母很高兴很满意小王带回来的儿媳妇,并不嫌弃她身边的两个小拖油瓶。回来当天中午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在家里吃面条,香莲三姐妹的碗里不仅有两个荷包蛋还有很多油渣,吃得两个小姐妹恨不得连碗一起吞下去。

总觉得团聚齐整的一家人,有容身之所,有安家立命的行当,幸福未来可期。但是人间渡劫天雷怎么可能只噼你一次两次呢。

冬月的一个早上,有个来香烛店买东西的老客人闲聊说,来得路上看到那边藕糖里有很多手掌大的活鱼类,得赶紧跑回去捉。开玩笑的问在边上的小香莲:“有没有胆量跟叔叔一起捉啊?”“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去就去呀!”说着提着鱼篓子就跟着这位老客去了。

谁都无法预测的未来,谁能知道不经意间的一次邀约。她的人生从此山重水复。一家子就她一个人逃过了那一次千古遗恨的大屠杀。等她再一次踏进南京街头,满目疮痍,寒风凛冽的街头,她成了真正的孤儿这世界上再无至亲。

一只灵魂都渗透着凄凉的小狮子,猎人给块肉那怕是拌着砒霜她也认为这是她的救星。她被一个干瘪看着瘦小的老太太骗到了那个百里盐碱荡涤下的穷乡僻壤,在那住了一个星期后,5个袁大头被卖进了一户在那穷乡僻壤里还算富裕的地主家,给他们家傻儿子做童养媳。吃不饱、穿不暖、十根手指常年干裂得豁着口子像张着嘴等着喂食的泥鳅,身体折磨精神也不轻松,地主婆是个内心扭曲的女人。香莲端着一盆水缓缓走过,她会冷不丁的在后面踹上一脚,香莲摔得越惨她就越高兴。贫瘠的盐碱地,不太饱满的高粱米饭能滋养着千百种人,有恶就有善。在地主婆家浆洗衣服干杂活的畲家阿妈,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塞了一个包袱.和干粮当然还有一点钱,并跟她说:我已经跟赶车的老李头说好了,你藏在她车里天不亮就走,能逃多远是多远,咱们命轻但不贱,轮不到她们糟蹋,好好活着。

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些人,她不问你来自哪里?但总会在你落难绝望时给你一道光,也许只是弱小如萤光,她也从心里祝愿你前程似锦。

小香莲这一趟逃亡,去了哪里吃过多少苦,我用膝盖想想也能知道曲折艰难,悲凉的回忆,我不忍也没勇气继续深扒。

香奶奶来我们村时候那已经是1942年的春天了。她是一路逃“鬼子军”南下的,她想去永康投奔当年王家一个远房亲戚,想请他搭个线看看能否找点煳口的活干。可是途径我们镇的时候就遇上封路过不去了。她是四处要饭要到我们村里的,饿得太久倒在了村里最富的那户人家门口。被抬回去喂了几口红糖水,活了回来。其实当年的地主也不都全是跟书里周扒皮那样的狠角色,我们村的这户地主,他们就是善良的一家。一份家业也是祖辈几代的积累,才有那几亩地和几间房。他们家的儿子也是会跟家里的短工、长工一起下地干活。富户家里的老太太一生吃素信佛,她收留了小莲。在战乱的年代,要想安稳的吃口热饭那是极其的奢望。读过书都知道,鬼子的细菌战也在这一年,他们违背国际公约,对包括浙江在内的中国广大地区实行灭绝人性的细菌战,疫病流行,夺去多少无辜民众的生命,更给活着的人罩下了恐怖的阴影。大量炭疽病人身心的创伤终生难愈,承受着绵绵不绝的痛苦折磨。当年他们为夺下衢州机场,金华这边受到伤害非常的严重,我小时候经常见到村里的有几个老人一年到头都烂脚那些腐肉里爬着蛆虫,腥臭无比。当时富户家的小儿子也不能幸免,他干完活在水田边,洗了下脚当晚回去就奇痒无比挠得两腿满是血痕。同时村里发病的还有好几个青壮年。村里明白的人都知道这是鬼子的毒,但又无可奈何,几个村妇只能在家里嚎啕大哭。一路经历风雨能活着就跟死神在打赌一样的香莲,她跟富户家的老太太商量让她准备着十只鸡,跟一筐鸡蛋,连夜赶去了驻扎村部不远的鬼子兵那里,一天后她拿回了两个一块银元那么大的铁盒子里面装得像猪油一样的膏状物体,治好了富户家的小儿子,还有村里的两个青壮年,为什么不能全部治好呢?一是“解药”太少,二生死有命,修行在个人吧!

聪明又果敢,相貌又不俗的香莲,富户的老太太越看越从心里喜欢。1944年就口头约定要让她做她们家小儿子的媳妇,还从此再也不允许别人叫她“香莲”,只能叫阿香(江南人把自己疼爱喜欢的人名字前面都愿加个阿表示亲昵)。因为莲太苦,不好。

用双脚孤独丈量了大半个中国的阿香,犹如狂风巨浪里的一艘小船。富户老太太慈眉善心的收留与呵护是她渴望已久的港湾。在爱的浇灌下,她发如瀑布,肤如凝脂娇俏得像一朵含苞待放得玫瑰花。

1948年,18岁的阿香做了富户老太太家小儿子星河的新娘。虽不是青梅竹马,四年的相处,那也是嫁给爱情的模样。婚后的一两个月,星河的大嫂阿北,这个42年就嫁进来的女人吵闹着要分家。星河的大哥桥远是个懦弱的男人,因为小时候出疹子发过高烧,虽没直接傻了脑袋瓜也比常人慢了半拍。富户老太太一直觉得自己儿子不够好,委屈了这个儿媳处处都选择了忍让。人性就是这样一味的委屈求全往往适得其反。这个三角眼,蛤蟆嘴,一笑起来如果不是两只耳朵拦着,两边的嘴角能在后脑勺相遇,丑到什么程度呢,我弟两三岁时说话还不特别利索,我带他村里闲逛,跟她(那会70来岁牙都掉光了吧)狭路相逢,我弟就会瑟瑟发抖的躲在我后面抱着我大腿:姐姐抱抱,妖怪要吃人了。就这么一个相貌清奇的妖孽,在一个闷热的晚上,带着那个脓包一样的丈夫堵在老太太的房里要求老太太把家里的良田跟现在住得这套宅子归她这房,老太太刚准备开口说这事要跟星河两口子也要叫上本族的长辈一起商量如何分,阿北甩手就给身后的桥远一个耳光骂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嫁个你这样的残废又窝囊的男人啊,要点良田,要点房子也只是不想让你饿死啊....你这个杀千刀,有娘生没娘爱的...你说句话呀!”边说边锤自己的男人,桥远这个人在家中坐,绿光头上飘都能忍气吞声的男人,能说什么?除了哭唧唧把脸一直往鞋面贴,就差拱在娘怀里要抱抱了。一生念佛大声说话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老太太气得躲进禅堂磕头如捣蒜,求菩萨明示她是哪里差了虔诚。

一连数日阿北吃完饭就搬张长条凳,往院子中央一坐就拉开架势开始上演骂战,骂累了如果堵到桥远在家,就进去爆锤一顿自己的男人,回来就继续骂。家里进进出出的长工短工连唿吸都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这个赛武松一样的女人拳头就锤在自己的身上,就连她脚边的蚂蚁都被吓得跑起来准备搬家。阿香跟星河求着老太太:“阿妈分家吧,我跟星河身体都还好年轻不会饿死的,依着大嫂吧!”这场分家闹剧最后是把星河两口子外加老太太发配到河对面那座埋着祖坟的山脚下,那里有几亩薄田,还有几间如果不是有几扇门人家以为是猪圈的破房子。星河两口子搬家的时候,阿北把着门口眼睛贼熘熘的盯着,生怕她们裹挟点不是他们的东西带出去。果然让她发现篮子里多了一个碗,这赛武松立马把那碗提熘出来,一掰两半,你一半我一半相当匀称不差分毫。临走她还站在院子里喊:星河啊,嫂子是为你着想,你看多有福气出门就能种地,我把老太太分给你看门的狗都不用养了,既能看门,以后又能给你看孩子。”星河赶紧带着媳妇跟老娘跨出门,多待一分钟都有可能气得一䦆头砍死这个赛武松。

远望,不一定能看透时光的穿梭呈现出未来的模样,当下的吃亏岂知后面不是福报呢。

两年后那场轰轰烈烈农民翻身做土地主人的那场运动,赛武松何止是扒了一层皮,当年穷凶极恶讹来的家产,一夜之间归零..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出去绑在村口那颗枫树上,工作组让她交出房契地契,她还用对付星河跟老太太那招一样破口大骂,工作组那是组织的人对付不配合工作的刁民有的是办法。一顿皮肉之苦肯定逃不了。当年村里吃过赛武松瘪的男人怂恿着扒掉她的衣物,对!她就在村口全身赤裸的示众了一天。最后还是老太太去求工作组的人把她放了回来。阿香跟星河呢,因为土改前就没有了财产,田地也只是贫瘠薄田,况且老太太一生都为善,村里上年纪的老辈人都受过恩。所以这次运动中她们没受一点的伤害,继续住着那几间房子,那几亩因为薄田挨着祖坟也就继续归星河了。

接回来的阿北,又开始继续做着阿香她们的邻居了。这位大姐自从在村口赤身裸体的接受大家白眼洗礼后,似乎这脑子更加像猪了不会拐弯,一头撞进死胡同还非要上墙。还妄想靠一己之力匡复她地主婆的江山。企图用拿美色当武器,虽然你是精怪没错,但那是癞蛤蟆精呀!

说回这边的阿香夫妻,任你风云骤变他们应时而为,勤恳踏实的过日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把日子过顺,把老太太照顾好。1953年他们的儿子小念出生,此时阿北家儿子大虾已经六岁了,越长越像村里屠夫大坤,那小小的眼睛里不仅透着鸡贼还带凶光。在阿北的教育下更是非常自私又自恋。1956年,阿香再次怀孕,那时的女人生孕那就跟死神做交易,一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56年的年底阿香生产,这次生命也许是个怨灵,发芽就是个横胎生产当天疼得死去活来,老太太在菩萨面前焚香诵经一整天,最终也没能让她安全降临,她是一只小手先来问世的。阿香疼晕了几次,门口的星河就在门口哭了几次嘴里喊着:宁愿断子绝孙也不要阿香受苦。爱之深,即使语无伦次都让人感动。一语成谶也好,仙女历劫本就不该留个果实在人间也罢...后面再讲。

老太太托人悄悄的从外面弄里一小袋子的红糖,准备煮点蛋花红糖汤给阿香补补,哪知放在厨房的格子里,被她瞧了一眼。连夜这袋子红糖一小半留在家里,另一半就出现在了屠夫家的厨房了,因为屠夫前几天杀完猪回家喝得醉醺醺的摔了一脚磕破了头皮。老太太在厨房自责不已怪自己没放好,被老鼠偷吃了,月子里的阿香悄悄的安慰婆婆说:阿妈没关系,我身体底子好,不要紧的喝点粥也就能养回来。不要找了,小念刚刚过来说大虾哥在喝红糖水他也很想喝。都是儿媳妇阿妈难做人的。”

1959年,这一年全国都是饥荒的一年,路上看着都是大胖子,但都有气无力。因为这是浮肿。12岁的大虾,看到6岁的小念在小河边的番薯地捡到了两个挺小的番薯仔,正在河边清洗,他像发了疯的野狗一样冲过去夺下番薯就想啃,小念在喊:你那一个分我一半呀,我剩下这个要拿回去给爸妈和奶奶煮汤的。野狗饿极了道德人伦算个屁呀!小念想夺,他顺手就把剩下的一个也啃着吃了。小念要夺,他就推。两人一夺一推,还没有桌腿高的小念就被他推进了河里,其实小河对于半大小子大虾来说不深,但是对于只比磕膝盖高数的小念就是灭顶之灾。我对人性最大的误会就是以为是个人就会有良心,其实小河边的那块番薯地上在找食的大人不少,他自己不去拉随便嚎一嗓子都会有人出现,他坐在河边吃完第二个番薯,跟个没事人的回家,该干嘛就干嘛与平时无异。晚上叔叔奶奶满村子里找小念,他都不说小念淹死在河里了。两天以后小念泡发浮在上面了,被路过洗东西的阿婶看见回来报信,阿香发了疯跑到河边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差点以头抢地就随儿子去了。听到阿香哭声的阿北慢悠悠的从家里踱步出来,站在岸边不咸不淡的说了句:死了就埋了呗,又不是不能生。.....

后来阿香知道小念是因为大虾抢番薯才掉进河里的,大虾见死不救,那一次阿香提着砍刀半夜砸门把阿北从被窝里拖出来狠狠的揍了一顿。

从1954年到后面的六几年,阿香断断续续的有孕过四五次,可能是53年的那次难产落下了病根,每次都不到三个月就滑了,星河跟老太太都劝着阿香,不要着急养好身体会有的,生儿育女是前世的缘分。星河直接说:我没有小孩,这村里也不会灭亡。没关系阿香你在就足以”。隔壁的阿北倒是没闲着,这些年断断续续的生了三四个,只是这一串葡萄一样的孩子,看着相似却又不一样,总觉得跟村里的有几个男人有点神似。阿北这个赛武松时常在院那边咆哮呵斥家里的这串“葡萄”。也不忘在那边指桑骂槐的说些风凉话,阿香时能忍,不能忍时候就顺墙扔过去一把砍刀,一扔一个准砸死砸伤全靠天意。

1966年那场十年浩劫开始,像阿北这种一世猖狂又嚣张的女人,急需一场腥风血雨来浇灭她的火焰。但母猪不上墙,就作妖。她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她别进了当时妇女主任的家里,两人关门在里屋嘀咕了半个多小时,当晚的半夜妇女主任就带着几个骨干分子把阿香捆绑着压上了戏台。理由是:当年她为了救家里的男人,带着十几只鸡跟一筐鸡蛋外加自己的清白换来了药膏,她是大汉奸,是黑五类。批斗,五花大绑,弓着身子脖紧上挂着大占板一个村一个村的游行,你稍微走得慢一点,立马就有人上来踹一脚。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候我父亲已经七八岁了,有一次阿香游行折磨得快不行的时候,我父亲嘴里虽然骂骂咧咧但趁乱偷偷的塞进阿香嘴里一颗小冰糖。每每说到这一段,阿香奶奶总会跟我夸上一会我的老父亲,那眼里感激的甜蜜都能把人甜成糖尿病。阿香还被剃过阴阳头,也就是因为这个,那天晚上星河抱着阿香哭到半夜,当晚就提着家里的农药死在了那个妇女主任的院门口。一个运动接着运动,阿香一次一次的在批斗中死去活来。那个年代被列为黑五类就是浑身长满嘴也无法给自己分辨清白。人间最难闻的恶臭,莫过于人心的腐烂。当年阿香冒死要来的那个日本人药膏因为没救了当时所有中毒的青壮年,这几个人经过阿北的挑唆联合起来诬陷阿香是如何陪睡日本人的,描述得仔细跟她们在现场鼓掌喊过加油一样。阿香在村里的戏台上批斗折磨得几次差点死过去,底下的阿北笑得全身的肉都在颤抖,阿香每一次的喊叫就像熨斗,终于熨平了阿北内心那丑恶的褶皱。台下不知道谁喊了句:扒光她的衣服,底下的阿北瞬间全身一激灵,此情此景她多么熟悉,但仿佛当年始作俑者是阿香一样,阿北第一个摇旗呐喊的跟着附和。当时80多了卧病在家的老太太听到这个信息,是爬着到戏台来给阿香证明清白的,她把当年的经过细致的说了一遍,最后是头撞戏台的柱子以死证明阿香是清白的,不是汉奸。

1976年后运动结束,阿香奶奶又成了孤独的狮子,只是当年是幼狮,现在是一头老狮。那会阿香也不是汉奸,我奶奶也不在是地主家的小姐需要北监视的“余孽”,我爷爷也恢复了村书记,阿香奶奶跟星河的老屋子已经塌了,爷爷跟村里干部商量,把我爷爷家后面的那两间屋子给了她住,塌掉的那块地基归村部所有。也就这样阿香奶奶跟徐家阿婆一起都成了我奶奶的邻居。

九几年我大概读小学前,她们仨个老闺蜜常常窝在我奶奶的院子里,我奶奶侍弄花草,徐奶奶纳鞋底绣花,阿香奶奶动手做美食,她们都一脸的恬淡,因为从云端再回望过往,曾经的黑暗已经无法再伤她们分毫。我小时超级不爱洗头,因为很害怕被人按着头的感觉,每次洗头我妈都要满村子的追我,我妈最后的决定是让村里的托尼老师把我理个寸头。我奶奶气得要死,把她孙女理这么丑的发型。只能跟我妈说以后她负责给我洗头,所以小时后经常这三个老闺蜜给我洗头,我奶奶负责洗,徐奶奶负责烧水,阿香奶奶动手给我做七层糕。现在依稀耳边还能响起:

“伢儿,七层高我给你多放艾草呵呵。”

“小晶晶,闭好眼睛呀。”

“妮妮,别动,不洗干净七层糕就不给吃!”

听听我小时侯一点都不缺“爱称”。

90年代末,我奶奶因为有过一次食物中毒,病好后记忆与神志一直在退化,99年的时候,奶奶已经除了认识几个人,她已经分不出饱与饿,也分辨不出脏臭。有一天上午我奶奶闲逛到大虾家院门口,不小心碰撒了他晾晒在门口的花生米,我奶奶已经小心翼翼在给他捡回蔑碟上了,可是这个所有青春都在动荡中度过的男人周身戾气爆棚,内心扭曲到,让人觉得他还能活在老村里是不是阎王把他的生死簿撕掉做了搽屁股纸了。他从院门里像疯狗一样奔出来,一脚踢在了我奶奶的心窝上,还把我奶奶按在地上他一手掐着我奶奶的脖子,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在我奶奶的脸上。那天我爸爸在家给我弟弟弯了一个弹弓,但缺皮筋。我捏着三毛钱拉着我弟弟去村尾那家的小店买皮筋,离路过大虾的院子还有七八米我就听见我奶奶哎哟哎哟的嚎叫声,抬眼一望就看到至今想起来我还能火冒三丈的画面。我赶紧转身捂住我弟弟的眼睛然后跟他说:“不要回头,可以大声哭赶紧跑回家告诉爸爸奶奶被人打过来救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跟我弟弟一起跑回家喊爸爸过来救人,其实那年我也才九岁。可能是我脑后有反骨吧,向来很多事情都不按常理出牌,我像藏獒一样杀过去咬着他的手臂不放,他放开我奶奶,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我摔在了地上,他又把我拎起来举过头顶狠狠的摔在他家门口垒猪圈剩下的石堆里,那里有几块是有锋利的尖石头。当时最后定格的记忆是阿香奶奶摘扁豆回来,边跑边尖叫着:大虾你个杀千刀的……剩下后面的一切我都没有现场记忆。等我醒过来,我已经在县城的医院,肩胛骨断裂,外加如今名词叫肩胛背神经断裂。

住院回来后,我很长时间都难以忘记当时的那个场面。坦白的说仇恨的种子在心里发过芽。每次路过那个院子我看见他家的鸭子都想拎起来扇几个耳光,一直想着等我长大有能力了我要荡平他全家。虽然很早很早我爸妈就用积蓄在杭州给我买了房子,离开也是希望我早点忘记当年的那段记忆,但是毕竟有些记忆,我嘴巴不提,大脑也可以忘记,但是每次气温变化,身体疲劳之时。背后那根神经就跟晴雨表一样及时来报告,那种疼痛是刻入骨髓的记忆。直到从战地回来,我才感悟到人间本来就是个灵魂淬炼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包袱。每个生命都很脆弱,也许今早还跟你说早安,片刻后留给你的就是一堆灰烬。此生受过的罪何尝不是为了偿还前世造的孽呢。

今年的九月中旬,香奶奶给我打了电话说:大虾得了很重的心脏病,来杭州看病,住不进医院,伢儿!听你姆妈讲你有个好朋友就是那个大医院心脏科的主任医生,奶奶想跟你商量….但是又怕你……“我:香奶奶,你受那么多苦都不计较,我这算什么呢。何况这些年你跟徐家阿婆都那么疼爱我,哈哈我继承不了你们的手工跟厨艺,我可以继承点豁达吧!”。

亲情确实是一道无解的方程,香奶奶早已经把自己活得明明白白,把人生变得通俗易懂,所以她能包容与原谅。

吃完香奶奶的生日面条,我牵着我家那个傻狗二哈在村里疯跑,回到香奶奶家时候,奶奶看到我满头是汗,额头上的刘海粘粘的贴在一起。呵呵呵呵的笑着说:伢儿,过来奶奶给你洗个头。”我:“不用拉,我等下回杭州再洗!”香奶奶哈哈直乐:“伢儿!你还跟小时那样吗?为了不洗头,不要做女孩,只想做男孩?”我:“可是奶奶您没说给我做七层糕啊哈哈哈”

热水缓缓的打湿着我的头发,奶奶的手还是跟以前那么柔柔的抓挠着我的头皮。

“香奶奶您会想起我奶奶,跟徐家阿婆吗?我其实有点不记得我奶奶的样子了。”

“会啊!你奶奶跟你徐家阿婆可以作伴,留我哦孤苦伶仃的。”

“呸呸呸,我觉得您才是最会享福的,您看看起码可以吃我这么多水果跟营养品的,哈哈哈她们两个可是没有的。再说您不是说要等我结婚生子帮我带小孩吗?吃人的嘴短哦不允许赖皮的,哈哈....”。

“对对对...嘿嘿嘿我比哪两个老姐姐有福气。”

对啊,老闺蜜几十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细水长流的友谊,清风明月的相伴,犹如穿堂风,虽也有电闪雷鸣惊悚,但曾经走过的每段回忆都会堆积成锥心想念的吧。

洗好头香奶奶在给我擦干头发之时,大虾提着点冬腌菜来香奶奶家,我叫了声大虾阿伯!他激动得嘴角都在抽抽,然后就那么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唯唯诺诺的说话的样子。其实我真的很不舒服,一世为人,我也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毒蛇,也不能夜夜起身在自己的灵魂的花园里栽种荆棘。大虾走后,奶奶偷偷的说:伢儿!大虾这几年像个人了,现在哦四处说小孩子要多读书,都在说伢儿你的好。这次杭州看病,他出院时候他钱不够你给他结了医药费,还让他不要还了。他回来差点给你姆妈下跪,哎。。。。现在能变好也不晚呢”。

把我家傻狗牵回家的时候,半路碰到了当年那个文革时候的妇女主任,如今老得不像样了,印象里她比阿香奶奶还小几岁,她还是依然会问我:还革命吗?那个精神的日子还会有吗?”呵…那几年是她最光景的日子,几条人命给她的儿子们换来了那个所谓的“锦绣前程”。

对于旧恨,假如不能相逢一笑泯千愁,最好的报复就是用尽全力的让自己活得似鸟投林。

回望走过的这近三十载,公子我有伤痛也有很多爱,是几位奶奶的教导与爱护,让我没有成魔,心中依然有爱,有光,爱人,爱世界。

愿世界和平,愿世人都被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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