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在祖坟外围的人

1.

今年清明回家祭祖，听到了几个祖上的悲伤故事，心里特别的不是滋味。

我们云南，女儿也可以回娘家上坟。

娘家的坟分两处，一处是父亲他们现在所在的村子后面山上的坟，有爷爷奶奶和弟弟的三座坟。

另外一处，是老家那边的，有专门的祖坟。

但是我们老家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路，而且还是在大山里，路不好走，所以老家那边的坟，之前爷爷活着的时候，都是爷爷一个人去上，后来爷爷去世了，是弟弟去上。

弟弟去世以后，两个侄儿小，父母年纪大，就拿钱给亲戚让他们代买祭品去。

亲戚去上坟，都是整个家族一大家子人去，今年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起去，说以后上坟，各去各的，父亲就说，以后咱们得亲自去老家上坟。

我从来没有去老家上过坟，这是第一次去。

我们开了两台车，大侄子开一辆，载着他的女朋友、妈妈和弟弟，我开一辆，载着父母和老公儿子。路上，父亲说起了从老家搬到现在所住梅花村的过程。

那时候刚刚解放，实行土地改革，梅花村之前有两个大地主，土地划归国家重新分配，发现土地多人口少的情况，所以当时出台一个政策，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到梅花村来落户。

我爷爷之前当过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听说了梅花村这个政策，见梅花村土地肥沃，地势平缓，水资源丰富，离县城只有两公里（现在归属于县城的街道），无论是种地，出行和购物生活都比老家大山里方便多了。所以爷爷便起了要从大山里搬到梅花村去生活的念头，而且他怕错失良机，立刻就把房子都租好了，才回去告诉奶奶。

爷爷奶奶都是彝族，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那时候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因为他们不会说汉话，他们说的彝话外面的人也听不懂。我奶奶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说也听不懂汉语，也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她不想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她怕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但是爷爷坚持要去，他说，你不想走，你就一个人留下来，我带着孩子出去。我奶奶是那种传统的以男人为天的女人，男人铁了心要走，她尽管对外面充满了恐惧，但是也只能跟随着他去了梅花村。

因为有时间期限，逾期不去落户就没有机会了。那时候父亲还没有满月，生下来只有二十多天，是八岁的大姐背着他走了三十多公里山路把他背出了大山。

当时爷爷让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随他一起搬到梅花村，但是他们对外面那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到后来发现梅花村的生活比在大山里好多了，却已经来不及了。梅花村的人口已经饱和，迁移政策停止，那些兄弟姐妹为此遗憾了一辈子。

不过现在时代变了，只要有钱，到哪里买房子安家落户都可以，爷爷那些兄弟姐妹的后代大部分也都走出大山，到县城里面买房子安家落户。

2.

现在上山的路也修通了，车子可以直接开到村里祖坟就在老家村子后面的山上。

进了祖坟墓地，经过父亲介绍，我才知道，原来爷爷在娶奶奶之前就娶过一个老婆。

爷爷娶第一个老婆的时候，才十二岁，那个老婆大他两岁，当时也就十四岁但是两年以后，也就是十六岁的时候，这个老婆就得急病没了。

那时候缺医少药，一般人得了普通的病挺不过去就走了。

爷爷是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早早嫁为人妇，承担起长嫂和媳妇的角色，其中的心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年华，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凋谢了，因为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所以连祖坟都不能进，就埋在祖坟外面的乱坟地里。不过我爷爷还是每年去给她上坟，修坟，还立了碑。

虽然素未谋面，但是父亲提起她，还是恭敬地称唿她为老妈，以一个后代儿子的身份去给她祭拜。他还告诉我们，以后每次去上坟，必须去给这位老妈祭拜。

3.

我爷爷的爷爷，他的坟墓也是孤零零地埋在祖坟外围。因为他是一个麻风病人，所以没有进祖坟的资格。

在那个年代，麻风病犹如洪水勐兽一样令人恐惧，因为无法治愈而且有传染性。所以这位老祖生前受尽歧视，死后连祖坟都不能进。

然而这位老祖的病症，却是被人故意传染上的。

是他的弟弟得罪了人，被仇家设计，原本是想要传染给弟弟，却误传给了哥哥。

当地风俗，两兄弟的姐姐家儿子娶媳妇，作为舅舅吃席的时候是要摆独桌的，也就是两个舅舅单独吃一桌席。

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平常很少有机会吃肉，吃席的时候，自然是要有肉的，而且肉都是切成大块的，一块肉几乎要盖住碗口，所以吃肉都是从上到下，一块一块的吃。

他们兄弟俩那桌有一碗红烧肉，按照往常的性格习惯，弟弟都是第一个夹肉吃的，仇家就在那碗肉最上面的那块肉上弄上了麻风病人的分泌物，且听说那天弄的是麻风病人的耳屎。

那天弟弟也是第一个夹肉吃的人，但是他没有夹最上面的那块肉，阴差阳错他把那块染病的肉扒拉到一边，夹了下面的肉吃。而那被扒拉到一边的那块肉，恰巧被老实憨厚的哥哥给吃了。

感染了麻风病的老祖，很快就被村里人赶到了村外居住。

家里人在村外给他搭了一个棚子，让他住在那里，儿女们每天去给他送饭。

尽管如此，村里人还是对他特别忌惮，他的存在，让村里人时时刻刻都感觉到不安。

终于在一天早上，他的女儿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发现他被人给害死了。

他是被人勒得昏迷过去，然后被人装进棺材里面，钉上钉子，最后窒息而死的。

他死前一定是挣扎了很久，因为棺材里面有明显的抓痕。而且他的体型很高大，他的一条腿是弯曲着的，做出了努力挣扎的姿态，甚至在努力挣扎的过程中，他的腿受到了伤害。等次日早上家里人发现的时候，老祖的身体已经僵硬，委屈的腿已经掰不回来了。

父亲说，后代子孙腿脚经常受到伤害，可能就是跟这位老祖有一定的关系。

父亲的腿曾经受过两次伤，两次都是车祸，有一次小腿骨折，一直到现在，父亲走不了太久的路，久了之前那个受伤的地方就会感觉不适。

我问父亲，为什么那些人要把老祖弄进了一个棺材里闷死。

父亲说，其实老祖在患病之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在村里的口碑不差，但是村民们又对这种疾病特别害怕，所以不得不商量着把他弄死了。弄死一个不是很坏的人，村民们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所以他们就给老祖打了一口棺材，算是对他的一点点弥补。

听父亲讲了这位老祖的故事，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因为被人陷害而患病，随后又被人抛弃，被人歧视，甚至被人杀害，特别是死前在棺材里面的那种绝望和恐惧的挣扎……都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

4

就在我不胜唏嘘的时候，父亲又讲了一个那个年代那个村子关于另一个麻风病人的故事。

村里一位已经出嫁到其他村的姑娘，跟爷爷他们也有点沾亲带故，不过不是本家，算是姑表之类的亲戚。

这位姑表亲戚在婆家不慎也感染了麻风病，被婆家退回了娘家。

村里人不愿意了，这么一个染病的女人住在村里，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村里人人自危，他们强烈要求把女人弄到了村外居住。

然而事情却远不仅如此，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还把那个女人住的棚子点着了，最后把女人给活活烧死了。

现在医学发达了，这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也被治愈，消失了，而且现在是法治社会，这种悲惨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

不过人世间还是有疾病，让人痛苦，活得没有尊严，没有质量，甚至会因病致贫，拖累身边的人，或者被身边的人嫌弃和抛弃……悲剧，以另外的多种方式呈现。

疾病，不仅会摧毁一个人的身体和人生，还考验他身边人的人性，而人性，却是最经不住考验的。

愿天下无疾，虽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衷心祝愿大家都能够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