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的狸猫

多年以后翻开学生时代的笔记本，看到同学录上的留言字迹，才发现一切不是偶然，皆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好像是命运安排的必然结局。

他写给我的留言落款是：陈枫绝笔。

陈枫和我同村也是一起上学的同学，那时候都盛行写临别赠言，彼此相互写个人爱好、理想以及同学一场发生的趣事或者难忘的事。

当时年轻的我们并没有在意他写的留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他写了什么。如今再次翻看，发现他的字迹灵动绰约，有些凉意。后来偶然得知这种字体是瘦金体，亦如他的人生纤细凉薄，短暂又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小时候的我个性要强学习好，有点桀骜不驯。还记得有一次上英语课的时候，陈枫要看我的英语笔记，我不让他看，互相拉扯夺本子。英语老师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们的位置说：“拉拉扯扯恶心不恶心。”我感觉受了侮辱，把课本摔得噼里啪啦响，并且死死地盯着英语老师。

老师不理会我。我看他没有反应觉得自己很不解气，就给桌子下的炭盆里扔了一团纸，瞬间烟雾缭绕。

这下老师气坏了，走过来说：“谁扔的纸？”陈枫说：“不是我。”我也说不是我。老师说：“不上课滚出去。”我们不动。后来老师让我们站起来，我不站。我说：“陈枫要看我的英语笔记，我不让他看，他夺我的本子。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凭什么说我们恶心？”

我把老师怼得无言反驳，他说：“你们站着上课。”

老师走上讲台我就坐下，走到我桌边我就站起来。第四次后老师气急了，走过来踢了陈枫几脚。陈枫气愤地说：“我又没坐下。”英语老师转身就走也不搭理他。

我知道英语老师是拿陈枫出气。过后陈枫也没有抱怨，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说笑。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班同学联名上书校长，一个星期后学校给我们班调换了英语老师。

初三的暑假补课，一天晚自习我们班十几个同学一起逃课出去玩，被校长抓了个现行。周一开全体师生大会的时候我们班被点名批评。班主任脸上挂不住了，让我们逃课的所有人写检讨。同学们都说不会写，我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他们争相传阅借鉴。后来才知道我闯下大祸了。

第二天刚跑完早操，晨读自习还没有上，我就被班主任叫去了。他问我：“昨天写的检讨你抄谁的？”我说：“我自己写的。”他说：“那为什么十几个人的检讨千篇一律？”我说：“我写完了，他们说不会写，要看看我写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抄我的啊。”

班主任狡黠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他们是抄你的，只有你能写出这样的检讨。昨天晚上气得我一晚上都没有睡，本想叫你来问，可太晚了，一个女学生晚上来我办公室影响不好。”我在心里冷笑你还知道影响啊。

至于写了什么内容这里不表，反正就是暗含讥讽的检讨。如果一个人德不配位，十几岁孩子的眼睛也是能看出来的。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唉，那时候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人性的恶。

老师让我叫家长来把我领回去反思。

我怎么能回去叫家长啊，从小到大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上台领奖。家长从来没有被老师训过话，这次让我叫家长不是要我的命吗。他不让我上课，我就在宿舍睡觉，反正也不回家。中午他派同学来叫我，问我啥意思。我说：“我不会叫家长来的。”他说：“那你还是不要进教室上课。”下午吃饭的时候和我要好的同学劝我，你就假装自己错了，去给他认错。只要他不再坚持让你叫家长这件事就过去了。

上晚自习的时候他把我和陈枫一起叫去办公室，那时候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是并用的，一人一个房间。

我和陈枫站在办公桌前，他先问我：“考虑清楚了吗？是叫家长还是继续不准进教室？”我说：“我不叫家长，还要上课。”他说：“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我不吭声。他转过脸对陈枫说：“你爸特意来找过我，让我把你学习抓紧些，我把你你俩座位调到一起，你就这样跟着学吗？”

陈枫他爸是单位上班的人，我爸是农民，所以平时老师对他另眼相看。陈枫低着头一声不响。这时他厉声问道：“错了没？”我们还是不声响。他脸色黑青目露怒光，啪啪扇了陈枫两耳光。

也许小小的我被他凶狠的打人手段吓傻了也吓哭了，然后哽咽着说：“老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乱写了。”他脸上余怒未消，用低沉的嗓音说：“知道错了，回去再写一份检讨送来。”

我知道老师是杀鸡儆猴，他不打女生，打陈枫给我看，逼我就范。

九十年代末农村的富余劳动力都会出远门讨生活。我们村的男青年也不例外，不是南下就是北上。那时候的工厂没有现在这么多，多数人出门都是做些苦力活，有些脑子活泛的会自己做点小生意。陈枫也去了新疆投奔他表叔。

刚开始陈枫在他表叔店里做学徒，过了两年感觉自己厨艺已精羽翼丰满，就另立门户开了饭店。开店以后忙不过就把他妹妹接过去给他帮忙。

新疆人民风彪悍，随身系带刀具是他们的传统风俗。那时候刀具还没有实名登记，也没刀具管制政策。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风雪之夜，那晚一伙当地人在他们的餐馆聚餐，醉酒后出言不逊调戏他妹妹。他过去保护妹妹时和那伙人起了冲突打了起来，互殴中他被刀具刺中大腿动脉血管，最后失血而亡。

陈枫下葬那天是我结婚前一天，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

陈枫走了以后他的家人备受打击，母亲精神恍惚。一年后的一天下午陈枫母亲路过我家，我家里的狸猫跟上她回家了。那是我们养了一年多的狸猫，就那样跟着陈枫妈去了她家。

狸猫在我家的时候和我一起玩闹，我织毛衣它把毛线团子用爪子滚来滚去，有时还把毛线绕到它身体上。我坐在院子晒太阳它就趴在我怀里一起晒太阳。我专门给它铺了猫窝，可它有时还要蜷缩在我枕头旁睡觉。一次狸猫尿在炕上，我抓住它，扇他两巴掌训斥它。后来它再也不敢在炕上撒尿了。狸猫调皮得很，整天乱窜，有时还跑去挑逗狗子。父亲说：“小猫和小孩子一样，小时候都好动好玩，对一切都好奇，长大了就像人老了一样，历尽沧桑尽悉冷暖，这时候就安静了，你让它动它也懒得动了。”

我妈去陈枫家里抱回那只狸猫，回家没多久狸猫自己就偷跑了，我们看也看不住。一打听，猫就在陈枫家。后来陈枫母亲说：“那只狸猫是陈枫转世投胎的，我梦见陈枫说他会回来陪我。我路过你们家门口时，这猫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我，就像枫小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样。看见我走它就跟上我走，我就把它抱回家了。”我母亲也就随它去了，也不再去陈枫家找狸猫回家，好让陈枫妈有个念想好好地活下去。

听说我们家那只狸猫在陈枫家过上了好日子。这只狸猫在陈枫妈的喂养下变成了一只肥猫。在他们家吃火腿肠、吃鸡蛋、喝奶粉，每晚和人一样睡在炕上。

陈枫妈五年后得病去世，在这五年里狸猫一直陪在她身边，一只猫和一位沧桑的老妇人形影不离。陈枫妈去世后村里人经常看到一只肥猫在她的坟前逗留，最后这只狸猫冻死在陈枫妈坟前。陈枫爸就把狸猫埋在了陈枫母亲坟前的一棵柏树下。

流逝的时间赋予了我们什么？大抵是退出了年少时的热血燃情与不羁，却多了一份虽不曾言却也不容忽视的平和厚重与深情。在往后的岁月长河里，那些回忆里的点点滴滴见证了我们也曾年轻过，这个世界你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