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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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四十多年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那年冬至月的时候,朋友的姑父,也就是表哥的父亲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情也没有多少好转。除夕的前一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那天,姑父的主治医生和表哥说:“明天就过年了,我看你们今天就出院吧,回家好好过个年,再住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给你开点药你带着,回去该准备的东西就准备吧,你父亲多说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

那天办完出院手续,收拾好东西,就下午三点多了,去车站坐客车已经来不及了。其实就算时间来得及,他们也没法坐客车,那时姑父的身体虚弱得坐都坐不住。

表哥在同学的单位借了一辆“倒骑驴”。倒骑驴也是三轮自行车的一种,只是倒骑驴的车厢在前,人骑行的车架在后,这种三轮车比普通的三轮车更好操作也更安全,在我们东北非常普遍,人们都习惯叫它“倒骑驴”。

表哥把住院时带去医院的被褥铺在倒骑驴的车厢上,让父亲躺在上面,就这样骑着回家了。

表哥家的村子离医院有二十多公里,四五十里地,这样的距离一个小伙子骑自行车快骑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但那时候的路况没有现在好,表哥带着姑父,不敢快骑,只能慢慢地稳稳地骑。

骑出市区时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天色也更加阴沉。

出了市区,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雪花越来越大,空中雪纷纷,地上白茫茫,表哥越骑越伤心,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淌。

表哥的小名叫二勐,表哥有个哥哥叫大勐。大勐五岁那年生了急病,高烧不退,送去医院也没救回来,就这么没了。大勐没了后表哥的妈妈精神受了刺激变得疯疯傻傻,每天抱着大勐的衣服胡言乱语,东跑西颠。一天大雨过后,村里的河水暴涨,她站在河岸边看水,看着看着突然就跳进了河里,湍急的河水里转瞬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当时岸边还有几个村民,但水流太急了,没人敢下去,表哥的妈妈就这样不见了。

那年表哥两岁。

姑父后来没有再娶,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日子有苦也有甜。表哥师范毕业后被分到了乡中学教书。表哥想着自己工作了,以后可以好好孝敬父亲了,可没想到父亲又要离开自己了,从此茫茫天地间,只剩自己孤单一个人。

这样一路伤心一路骑,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此时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

快骑到一个叉路口的时候表哥的父亲忽然说自己饿了,想吃饺子。

表哥听父亲说想吃饺子,心里很高兴,父亲已经很久没有食欲,也不怎么吃东西,表哥说一会就到家了,到家咱就包饺子。

父亲说你看叉路口那不就有个饺子馆嘛,咱们吃完再走吧,我现在真是太饿了,就想吃碗热乎饺子。

表哥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叉路口那果然有一间小房子,墙上挂着牌子,借着窗口透出的灯光,能看见上面写着“饺子馆”三个字。

表哥心想平时坐客车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地方还有个饺子馆。

他把倒骑驴停在饺子馆外面,撩开门上的棉门帘,走了进去。

屋里蒸汽缭绕,灯光昏暗,有几个人正坐在长条桌边吃饺子,他进屋后那几个人同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同时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这屋里比外面还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害怕,想拔腿就走,可腿就像被定住了一样,迈不动步,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喊了声:“有人吗?来碗饺子。”

他的话音刚落,从后面的厨房里走出一个身穿灰衣,个头不高的老者。

老者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老人的一只眼睛眼皮闭合,眼窝塌陷,但另一只眼睛炯炯有神。老人面目慈祥,眼睛的残缺并不影响和善的感觉。说来也奇怪,看到灰衣老者的那一刻,表哥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不害怕了。

表哥要了一碗酸菜猪肉馅的饺子,和老者说煮好了叫自己一声,自己在外面等着。

表哥把倒骑驴上的被褥整理了一下,让父亲靠着坐了起来。这时灰衣老者也端着一个大碗走了出来,只是大碗里面不是饺子,而是面条。

表哥刚要张嘴说话,灰衣老者就冲着表哥的父亲说:“这可是专门为您做的面条,您可一定要吃啊。”

他把面条递到表哥手里,转身回了屋里。

表哥的父亲说:“面条也挺好,下雪天吃碗热汤面条人也舒坦,挺好的。”

表哥原本有些不高兴,但见父亲这么说,便也没再说什么,开始喂父亲吃面条。

那就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表哥的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这面条真是太好吃了。他让表哥也吃点,表哥尝了一口,那面条没滋没味,味同嚼蜡大概说的就是那种感觉。

很快,一碗面条连汤带水被父亲吃了个干净。表哥见父亲吃得满意,心里也很高兴。

他正要进屋送碗,灰衣老者手里提着一个点亮的煤油灯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从表哥手里接过碗,和表哥说:“天黑了,路不好走,你把这个油灯挂在车把上,照着亮好赶路。”说完他便把手里的煤油灯挂在了倒骑驴的车把上。

表哥说这可真是太好了,让您老人家费心了,表哥说明天是大年三十,自己可能没空过来送还油灯,表哥问饺子馆初几营业,自己好把油灯还回来。

老者说不用还,这个油灯就送给你了,这是我欠你家的。他说这个油灯回家后不要熄灭,把它挂在厢房放粮食那间屋的房梁上,挂好以后不要管它,不要给它添油也不要把它熄灭,让它自生自灭。

这番话让表哥听得很疑惑,表哥问为什么。老者说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家吧,油灯什么时候自己灭了,你什么时候就知道了。

人家这样说,表哥也不好再问什么,让父亲重新躺好,表哥骑着倒骑驴继续赶路。

后面的这段路骑得很顺畅,路上没有坑坑洼洼,也没有颠簸起伏,表哥听见父亲在车厢上已经打起了唿噜。

只是路两边总是雾茫茫的,看不清路边的情况。开始表哥也没太在意,但进了村子以后,表哥明显感觉到了异常。整个村子非常安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当时还不到晚上六点,虽然是下雪天,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总会有一些小孩子在外面放鞭炮,追逐打闹。鞭炮响,孩子笑,狗儿叫,大人不时的出来骂两声,喊着自家孩子赶紧滚回来,这才是村子正常的样子。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被屏蔽在了表哥和姑父走的这条路之外。

到家之后,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灰衣老者说的那些话表哥开始还没太放在心上,但路上的遭遇让表哥觉得今天的事情绝不简单,他能感受到老人的善意,所以到家后表哥就把那个煤油灯挂在了放粮食那间屋的房梁上。

那时候村子里面会时常停电,煤油灯和蜡烛是每家必备的东西。表哥心想老人不让给灯添油,那灯也亮不了几天。

当初医生说表哥的父亲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回家后父亲的身体竟然一点点好了起来。后来表哥娶了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聪明可爱,每天都跟在爷爷的身后,爷爷去哪他们去哪,和爷爷亲得不行。

表哥的父亲说当年以为自己要去见阎王了,没想到还能活下来,还能看到孙子孙女,真是老天爷给的福气呀。

而这些年里挂在放粮食那间屋子房梁上的煤油灯竟一直亮着。叉路口的那间小房子表哥后来去找没有找到,问别人都说没有那间房子。

孩子三岁那年,一天夜里表哥梦见挂在放粮食那间屋子房梁的煤油灯上趴着一只小老鼠,小老鼠正扒着煤油灯的灯口,往里面吐油。忽然,小老鼠的爪子好像是滑了一下,没扒住油灯,掉了下来。随后,那个油灯摇晃了几下,掉在了地上,油灯碎了,灯油流了出来,灯芯上的火焰忽闪了一下也随之熄灭。

表哥知道自己在做梦,想醒来却睁不开眼。

梦里的画面一转,又回到了表哥小时候,七岁那年的除夕,表哥在厢房的米缸里发现了一只大老鼠,他站在板凳上,用木棍一下一下地捅缸里的老鼠,老鼠的一只眼睛被他捅出了血。这时表哥的父亲看到了,和他说别捅了,今天是年三十,大过年的,别杀生,咱们把它放了吧。表哥问父亲:“它的眼睛都出血了,放了还能活吗?”父亲说:“生死有命,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

此时,梦里童年的景象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饺子馆的灰衣老者手提油灯,冲着表哥笑了笑,转过身,在雪地上越走越远,消失在了天边。

表哥从梦中醒来,赶紧跑去厢房,厢房的情景和梦中一样,油灯碎在了地上,灯油流了一大片,灯芯上已经没有了火焰。表哥又赶紧去父亲的房间,只见父亲穿戴整齐,表情安详地躺在炕上,已经没有了唿吸。

朋友说表哥已经六十多了,退休后他把老房子整修了一下,又和老伴儿搬回了村里。表哥说住在老房子里,感觉父亲好像还在,心里踏实。

老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对人对动物都是一样。只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什么人该饶,什么时候是饶人的最好节点,这里面既需要智慧和眼光,也需要运气,因为这世上从来都不缺白眼狼。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人生路漫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咱们都边走边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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