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寿

1.

那天傍晚，秋桃准备去散散步，到了省会城市还没出来逛过。出了医院便看到一条笔直的大路，秋桃便沿着大路一直走，走着走着天黑尽了，来到一个河边，河面晚风徐徐，波光粼粼，周围还有很多萤火虫闪着光，星星点点的，借着月光还能看到远处群山的朦胧轮廓。河上有座桥，桥很宽，两旁人行道有很多摆摊的小摊贩，政府应该是对这一片有规划，一个个整齐划一的小摊子上面挂着一盏盏柔黄的小灯，照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人们来来往往穿梭着，很是热闹，犹如行走在天上街市。

秋桃放慢脚步走着，准备走完这段桥就回去。在桥尽头看到一个特别矮小的摊子，灯光也很弱，摊主是个老头，瘦瘦的，头发花白，坐在旁边凳子上。摊子上什么东西也没摆放，挂了块招牌布上面写着“典当”。秋桃心想，这什么年代了，还有典当，走近又看了一眼，典当两字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借寿”。

2.

正当秋桃想咨询点啥，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一个激灵，醒了。原来是护士来查房了，刚刚是一场梦。

秋桃那天在地里劳作晕倒了，她以为是中暑了，休息下就好了。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有一股天生的韧劲儿，且舍不得花钱，身体有什么不适，都是抗抗就过去了。

但是丈夫不放心，打电话告诉了女儿大丫，大丫知道后，非要她来城里体检下，拗不过女儿，又想来见见女儿，便来了。没想到居然真检查出一个坏消息，她肚子里有个大瘤子，秋桃仔细想想最近是有很多不适感，她以为是更年期到了，也没在意。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就是瘤子是良性的，做手术割了就好。

但是做手术得花不少钱呀，攒的养老钱、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要掏出大半，还担心后遗症和复发。秋桃心疼钱，一个劲儿叹气，早知道就不来检查了，一口气死了算了。

虽说现在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家里两个大学生都学成毕业了，家里没什么负担，以为自己可以享清福了。可现在大学生多得跟米一样，城里一块广告牌子砸下来，砸了三个人，就有两个是大学生，还有一个是研究生。两个孩子的日子，也还在奋斗中。

大丫结婚几年了，小两口贷款买了房，为了拼事业，孩子都还没要；大丫她弟弟刚毕业，读了个冷门，只得自己创业中。现在自己帮不上他们什么忙，还要反拖后腿。秋桃气自己身体不中用，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迷迷煳煳又进入了刚刚那个梦境。

出了医院，笔直大路，河上有个桥，走到桥尾一看，果然，瘦瘦的头发花白的老头还在。

她问老头：“老先生，这借寿怎么借？”

老头笑笑回她：“就是用钱借。”

她：“你看我多长寿呀？”

老头：“报上名字，哪里人，生辰八字。”

于是秋桃一一报上个人信息，老头掐指算了下说：“你这生辰不准。”

秋桃心里一惊，果然是高人。秋桃是个捡来的孩子，因为是个女孩儿，还在襁褓里就被家人丢树林里了。后来被村里一老光棍捡了去，当作自己孩子养着来送个终。希望她多子多福，本来取名夏桃，且精心呵护着养着，但她经常生病，弱不经风，老光棍便找了村里的算命瞎子看看，因为不知道具体生辰，便报的是捡她的日子。

瞎子算了一通说，这个生辰大，名字也取得太好，可能她真正的命苦薄，骨头轻，未必受得住。

人啊，这一辈子的福分，都是天定的。瞎子说。

你要不给她改个生辰吧，再改个名字，叫秋桃吧，秋天桃子不多，也算晚来有福。

瞎子精通称骨术，将生辰所得年、月、日、时的重量相加得出总骨重。于是瞎子给她选了个骨轻薄福但也能安稳到老的日子，二两六：平生衣禄苦中求，独自营谋事不休，离祖出门宜早计，晚来衣禄自无休。自此无病无灾到如今。

秋桃又问老先生，“那差的命也有人要借吗？”

老先生答：“好死不如赖活着，差也有人要呀，好的命，人家也不会借呢。而且一命二运三风水，人家借去未必就差了。”

3.

秋桃刚想问啥，一个激灵又醒了。

原来是大丫带着村里一个老邻居姐姐来看望她。老姐姐早些年和子女进了城，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可羡慕死村里一帮老头老太。

大家拉着家常，秋桃把刚刚的梦也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说完她又有点后悔，神色不自然。因为早年自己总在家捣鼓，买了很多书，什么《算命不求人》《周公解梦》《称骨歌》《面相大全》等等，一个是农村老太太，没什么事的兴趣爱好；一个是想自学成才，给村里人也算算，挣点零花钱。但没学出师，还总被子女说搞封建迷信。她担心大丫这会儿又说她。

也许是老姐姐在，也许是因为她病了女儿心疼，大丫并没有说啥，只说：“哎呀，妈，你这是心上梦，别想多了。手术做了你就长命百岁，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姐姐也安慰她，“人呐，脆弱的很，总想有个寄托，不是求医生，就是求鬼神。现在医学发达，你这就是个小病。”

秋桃于是又若无其事般跟老邻居聊起往事，聊她这一生如意不如意，聊起刘大娘。

秋桃说大娘是个好人呢。那年她还小，老光棍爹被抓，“骷髅精”妈被带走，她害怕也被抓走，在田里草垛里躲了一夜没敢出来。后来刘大娘找到她，把她领回家，给了她吃的，说：“秋桃呀，有的人妈妈是鬼，有的人妈妈是妖，其实你的妈妈是仙呢。她现在呀，就是被接回去享福了，当仙女去了。”

其实每一个妈妈都是仙，下凡渡劫，苦难受完，又上天享福去了。

有的去了你看得见的地方，有的去了你看不见的地方。

看得见的不一定是真实的，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

她的“骷髅精”妈妈也是老光棍捡来的，精神有问题，虽然“骷髅精”跟她不亲，但一起生活几年，偶尔也会对她好，名义上她也有个妈。

秋桃那时小不懂，但刘大娘的话真给了她无限安慰和鼓励，她知道二宝的妈妈是“归人”，石头的妈妈是“鱼妖”，原来自己的妈妈是仙女。

后来，秋桃就跟着刘大娘住了几个月，直到事情原尾查清，老光棍爹被放了回来。

“哎，你这一生真是坎坷命苦，老来肯定有福。”老姐姐感叹道。

4.

隔天到了秋桃做手术的日子，约的是早上8点第一台手术，但是上面突然通知有个人车祸急需手术，于是改到上午10点。秋桃说困了，又打了个盹儿。

大丫和弟弟叫醒她，推她进手术室的时候，看她眼里有些氤氲，大丫想她可能是这些天吃了药物，也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

秋桃手术不顺利，被送进了ICU抢救。抢救的医生一遍又一遍叫大丫和家人去签各种通知书。

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医生说，醒来也可能是植物人。

大丫哭红了眼瘫坐在地上不起来，呆呆盯着ICU的门，她想起看过的一部剧——《天道》，真是戏如人生。

最后ICU的主任出来了，他跟着抢救熬了一天一夜，瘦瘦的，花白的一头头发，过来安慰，说：“姑娘，我们也尽力了，手术有风险，有时候，人也各有命。”

秋桃已经先走一步，没有再醒来。

5.

往后几年，大丫和弟弟的事业肉眼可见的好起来，日子越来越好。尤其是大丫弟弟，本来都担心他单亲家境差不好找对象，结果他几年时间买车买房，娶妻生子。两人经常感慨，可惜母亲看不到。

大丫每年清明、中元，都会烧很多香和纸，大丫老公说，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讲究传统风俗来着。

大丫愣了愣，一阵风吹过，香灰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