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媳妇鸣凤

第一次见到鸣凤时，她十七岁，身份是从云南领来的媳妇，领她是我家的对门邻居建军，年龄比她大了将近一倍，是她的老公。

建军的爹娘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建军找不到媳妇，正巧建军的妹妹到了出嫁年龄，爹娘提议换亲。妹妹不哭不闹，放出话来：想让我换亲除非我是死人！然后在面前摆了一排的农药瓶子。家人从此不敢再提换亲。

换亲就是谁家有女儿和儿子，也找一家有女儿和儿子的人家，这家的女儿嫁给那家的儿子，那家的女儿嫁给这家的儿子。前提是两家的儿子都不好找媳妇，只能拿妹妹（大多是用妹妹给哥哥换亲）去换别人家的妹妹做媳妇。哥哥是有了媳妇，苦了两家的女儿。

我家隔壁胡同有一家人，二哥长得不出众，憨厚老实，说媳妇成了老大难，家里老人就想用妹妹来换。妹妹是很能干的女孩，哭闹了几天，但架不住当娘的比她哭得还厉害，只能答应嫁过去。出嫁那天到了男方家，下了花车二话不说躺地上打着滚又哭又闹，把跟去送亲的大娘吓了一跳，心说平时没见她有这个毛病呀。明白过来后就红了眼圈：这是姑娘不愿嫁过去，只能这样闹闹发泄一下。自出嫁后就很少见姑娘回娘家，她心里的怨恨很深吧？

有的人家没有女儿，无法换亲；从别人手里买的媳妇经常偷偷逃跑，得费心费力看着不说，万一跑了人财两空——两条路都不大好走。但，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找到外地来了好多年的媳妇，让她们领着这边的单身男青年回老家，现身说法讲讲这边的好生活，有谁家的姑娘想嫁过来，马上交彩礼领媳妇。很多外地媳妇老家生活不好，姑娘们听了媳妇们的一通天花乱坠，看到了未来夫婿本人，还有花花绿绿的票子，就真有姑娘嫁到平原来。

这个方法对人们来说更保险：姑娘娘家都去了，也不怕她逃跑。而且这些领来的媳妇比半路买来不知底细的姑娘逃跑的几率不知低多少，所以那个时期很多青年去姑娘老家直接领媳妇。

于是鸣凤就这样跟着建军从云南到了山东鲁西南平原上的我们村。

那天刚放学看到胡同口围着很多人，建军家大门口也有不少人，回到家听妈妈说建军领了新媳妇回来了。我撒丫子就往对门跑。

建军家东屋门口围了一群人，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我仗着人小挤进去，就见屋里一个漂亮姑娘正在铺床，这就是鸣凤。

她圆脸带着婴儿肥，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不高不矮的身材很匀称。她手里的床单好像也欺生，偏要和她作对：拉平了这边那边皱了，等跑到另一边拉平后这边又皱了回去……她围着木床转圈，手忙脚乱，大家的笑声也一阵接着一阵，她便不服气的瞪门口的人们两眼，带着害羞和恼怒，还有一丝小俏皮。

“长得挺漂亮，咋就这么笨呢？连床也铺不好……”我在心里暗暗嫌弃。

那年夏天晚上胡同里乘凉的人们多了一个话题：鸣凤家里的情况还有她们老家的风土人情。我也慢慢知道鸣凤自小没了爸爸，妈妈疯疯颠颠，有一个哥哥和弟弟，哥哥还没有娶亲，不过有了她的彩礼她哥哥就可以娶亲了。她家住在山上，交通不便，干农活或下山买日用品就靠两条腿步行和肩扛头顶，吃水要走很远的山路去挑。听说这边一马平川不用爬山，她和表姐就一起跟着来了。表姐十九，比她大两岁，嫁给了村西的一个青年。

可能是在老家干活习惯了，她来了不久就跟着下地干农活，她那皮肤好象晒不黑一样，整天在太阳下干活依然是皮肤白皙。

鸣凤干活勤快，快人快语，说话声音大喜欢笑，以往沉寂的建军家气氛活泛了起来，两个人经常结伴下地干活，经济也渐渐有了好转，但还是处于村里的中下等水平，毕竟只靠地里收成也仅能解决温饱而已。建军认识了三教九流，经常领一些人回家，有几次看到他们偷偷摸摸的拉死掉的狗闪进大门，原来干上了偷狗的营生。

农村生活慢慢好起来，冬天农活少了，很多人喜欢吃狗肉喝小酒，村里的商店里就有熟狗肉卖，很多狗肉店也多了起来。卖狗的多了，狗的来源成了问题，就有人打起了农村人养的土狗的主意。这种土狗不名贵，但个头大，一条就有几十斤，能卖到一两百块钱，是来钱快的捷径。我们家也养着一条狗叫黑子，很温顺，只要人不进我们家门就不会乱叫，但唯独见了建军的那些朋友，只要在胡同口一出现就拼命叫，叫到进了建军家还不罢休。看到他们来我就把黑子叫回来，然后紧紧的关上大门不让它出去，七八岁的我也看出那些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这样防着，也没防住黑子的失踪，黑子莫名其妙的找不到了，我和弟弟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晚上我在被窝里哭到半夜也没把黑子哭回来。没有证据证明黑子的失踪和建军的朋友们有关，但我自此就仇视上了他们，看到他们就冷下脸给他们白眼。连带着看鸣凤也没那么漂亮了。

不久后建军的那些朋友有几个人进了派出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偷狗，反正建军不和那些人来往了。建军的妹妹出嫁后，父母相继去世，鸣凤生了女儿庆庆，建军也不出去了，专心在家种地。只是建军干农活不在行，鸣凤虽能干也是半路出家，一样的活计别人家都干完了他们还没完成，经常别人吃完晚饭了他们俩人还在地里。小小的庆庆没人照看，就送到我们家。庆庆很安静，不哭不闹，吃饱就静静坐着看人忙活，我拿玩具逗她，她就高兴得拍手笑。妈妈说穷人的孩子早懂事，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不缠人了。

庆庆七八岁的时候有了弟弟，没看出建军怎么高兴，可能是觉得自己四十多了，有个儿子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整天絮絮叨叨说他家的这个条件生个儿子就当小狗养着吧，长大有没有能力娶媳妇就看儿子自己了，还给儿子取名叫“狗剩”。狗剩从小的待遇就不如姐姐，穿的是姐姐小时候的衣服，脸上整天脏乎乎的，头发也象一蓬乱草。

狗剩上学的年龄，鸣凤外出打工了，说是在县城蒜市场打工，隔一段时间回家一趟。人家打工都是越来越瘦，她却气色越来越好，衣着也越来越光鲜，还戴起了金首饰。有人说她做了一个蒜老板的外室。鸣凤也不避讳，有时还说自己的衣服首饰是老板送的，建军竟然也没有明显的反对。几年后鸣凤回来了，因为大老板回自己的城市了，她只是外室，肯定不会带她走。庆庆已经出嫁，狗剩也十七八岁了，因为疏于管教，早已辍学在家，整天躺在屋里打游戏，还用鸣凤带来的钱买了一部新手机，电脑也配置上了，说是打游戏方便。

2020年秋天，建军家翻新了房子，添置了新家具，买了新电视，鸣凤做了好几套被褥，她喜滋滋的说还买了两个新的大床，没舍得用呢，过段时间再用。而建军说翻新房子是因为他家这几年风水不好，他家的房子旧了矮了，不如别家的房子高大。他明里暗里说的是弟弟翻新的房子，这几年弟弟在县城买房又买车，建军说是好风水都让弟弟占了。鸣凤听到就抢白他：“什么风水，人不干活什么时候也没有好风水！”

只可惜新房盖好半年，2021年初夏，鸣凤突发脑出血，没有救回来。这些年老家已经没有几个年轻人住了，剩下的多是老人。妈妈也是冬天去县城跟弟弟住，春天天暖和才回老家。那天妈妈正在门口闲坐，建军从外面回来，刚走进院子就大喊着跑出来：“鸣凤死了……”声音都变了。妈妈也吓了一跳，让他赶快去找前面的艳琴嫂，她是老师懂得多。艳琴嫂来了，妈妈壮胆跟着去看了一眼，只见鸣凤只穿着内衣仰面躺在浴室门外的地上，两眼上翻，嘴里出气比进气多。看样子是想去洗澡，没走进浴室就发病摔倒在地。艳琴嫂打了120，鸣凤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去世了。妈妈给吓得不轻，弟弟第二天就把她接到县城，没敢让她自己在老家住。

2022年春天，妈妈回老家，我和女儿也在周末回老家看妈妈，发现建军家大门和墙上被人写了很多骂人的话。原来鸣凤刚去世几个月，建军就和他本家外号叫耳朵的媳妇打得火热，那媳妇竟然光明正大的在建军家住下。耳朵气不过，便过来闹，写脏话、砸门。耳朵我知道，今年五十多岁，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加懒汉，后来找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一直没孩子，这两年中风走路拉着一条腿，谁知媳妇竟然在他眼皮底下跟建军过起了日子，他如何能善罢干休。

不久后建军和狗剩把家里大门一锁都出去打工了，就在大家以为这场闹剧收场了的时候，却听说那媳妇去外地找建军了，还回来闹着要和耳朵离婚，耳朵肯定不离，他媳妇就又离家去找建军了。耳朵气疯了，就拿建军家的房子出气。于是每隔一两个星期回老家总会看到那房子被破坏得越来越厉害，先是大门被砸坏，接着大门倒了，然后大门过道露了半边天，屋里东西全被砸得稀巴烂，走廊玻璃碎了一地，新沙发成了破烂在院子里躺着，鸣凤生前做的新被褥扔了一地……后来主屋居然露了天，也不知道腿脚不利索的耳朵是怎么爬到房顶上拆房子的。更离谱的是房子一角的地基石下面居然被掏空了，墙角的一块地基石就那样悬了半块。妈妈说耳朵就象疯了一样，是她和弟弟好劝歹劝，以地基动了万一出了意外会砸着路人为由没让他继续扒地基。妈妈说房子是一家人的根本，建军做事不地道，但眼看着房子毁了也是痛人，就当给狗剩留下个立足之地吧。

鸣凤去世一周年，建军和一双儿女都没回来上坟，建军给他二哥微信转账了一些钱，让二哥买了些纸钱去鸣凤坟上烧了。妈妈说每次看到院子里摊在地上的被褥和家具，总会想起鸣凤说新床还没舍得用的话，可惜她永远用不到了。

看着破败的院子和露天的房子，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铺床的苗条俊俏的十七岁少女，一脸的娇羞，还有一点赌气的调皮，笑得那么灿烂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