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数关

冬日某夜，我躺在23度暖气房里的床上瑟瑟发抖。两床被子加身，依然捂不热冰凉的手脚。

透骨寒气袭来时，回首这一年的过往，感觉脑子里时而空空落落，时而又满满当当，这一年貌似什么都没干成，却又什么都经历了。

或许是身上的两床被子起了作用，我的手脚渐渐热了起来，身体也越发热了，额头和腋窝甚至已经发烫了。水银温度计显示三十九度六，这很好，说明我还是从前那个热血青（中）年。

接着，滚烫的血液冲上了头脑，让我在昏昏沉沉的同时，又感觉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明明白白。

我闭眼想起了一个月前寿终离世的百岁奶奶，因为封控原因没能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为生活奔波的老公，疫情三年来一家人聚少离多。

我睁开眼看了看还在伏案上网课的孩子，从上了小学，有多一半时间是在网课中度过的。书桌上的台灯发出柔和舒适的光，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我感觉有人在身后给我披了一件大衣，蓦然惊醒。我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口水打湿了作业，慈祥的爷爷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过来。

“作业还没写完？这都快11点了，赶紧上床睡觉吧。”

我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个人，居然是十几年未见的爷爷！激动地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是在做梦吗？这真的是爷爷吗？

眼前的爷爷，还是七十多岁时那个样子，穿着褪了色的蓝布对襟袄子配大棉裤，脚上是黑色条绒棉鞋。尤其是看我时候的那笑容那眼神，绝对不会错！

没错，是爷爷！

我拉住爷爷的手，眼泪一直止不住地流，我有很多话想说，嘴里却语无伦次“爷爷，我好想你啊……爷爷，我特别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

爷爷扳过我的肩膀，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傻孩子，刚才做梦了吧？别想太多，先睡觉吧，你奶奶早就把被窝给你捂好了。”

奶奶？我突然想起来，奶奶不是才走没多久……

“大孙女，快来上炕睡觉吧！”从身后传来奶奶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头一看，奶奶披着一件棉袄坐在炕上，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她在等我做完功课一起入睡。炕上三套被褥，铺得平平整整。

我四下里望了望这个房间，又一次忍不住泪目，屋顶那盏橘黄色的灯、柜上那台老式的14寸彩电、茶盘里两个暖瓶一个铁皮一个藤编的……这里的一切我都太熟悉了，但又好像有些陌生，因为感觉记忆很久远。

从我出生八个月开始，我就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这个屋子里。最开始是和奶奶一被窝，也不记得在奶奶的褥子上画过多少地图。上小学之后，有了自己单独的一套新被褥，每天晚上，奶奶都会早早的把被褥替我铺好。

农村的火炕一到冬天总是烧的热乎乎的，尤其是炕头的位置，睡了一夜到早晨还能很暖。跟爷爷奶奶住的时候，炕头的位置永远是给我的，奶奶住中间，爷爷住在炕梢。炕梢是最不容易热的、同时也是最容易凉的位置，因为离灶台最远。

小时候的我，一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炕头的最佳位置。

我看了看炕上的被褥说：“爷、奶，你们俩把被褥往炕头那边挪一下，我住炕梢。”

爷爷立即说：“那怎么行，孩子小不能着凉！再说我都住习惯了，你快上炕吧。”

奶奶也说：“丫头今天怎么了？快上来吧，今天晚上烧的是大噼柴，炕梢也不凉！”说完还起身拉我的手，把我拽到了炕上。

爷爷上炕之后，就把灯关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我有些不舍得睡，或者说我害怕醒来。

我告诉他们我睡不着，任性的非要拉着爷爷奶奶和我聊天。于是我们三人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就在黑夜中开始聊了起来。

“爷、奶，我好像梦到我长大了，还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发生了很多事情，感觉特别真实！”

“傻孩子，那不是梦。你以后当然会长大成家，然后立业生子，每个人都得走这样的过程嘛！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等你长大成家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也早该入土了，哈哈……”

爷爷爽朗的笑声穿透了寂静的黑夜，让我感到温暖又心安。

然后，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给我讲了一些往事。讲爷爷当生产队长时，带大家没日没夜的干活儿，只为让全队的人吃饱饭；讲到那个疯狂的运动时期，全家人被赶到牛棚去住；讲到奶奶为了省下两毛钱，一双三寸小脚步行十里地去赶集买盐；讲到五个儿女，都因为成份问题读书受阻、婚姻受阻；讲到第一个孙辈也就是我的出生，让苦了半辈子的他们感觉到了人生里的甜，日子有了奔头……

爷爷奶奶讲的那些事情，有的以前我好像也听过，但印象很模煳。

我调皮地跟爷爷说：“爷，你猜我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爷爷斩钉截铁说：“我孙女长大了，那不会是平庸之辈！在人群里混，大小也得是个头头儿，爷爷觉得啊将来当个县长也不是没可能啊，哈哈。”

听了爷爷的话，我突然又觉得惭愧至极。我不知道此刻是真实的，还是梦里是真实的，我一直清晰的记得，梦里那个长大后的我，平凡而普通。

“如果，我长大后就是个最普通的平庸之辈呢？爷，你会失望吗？我梦见长大以后活的不轻松，还经历了很多心酸和苦楚。”我有些哽咽的说。

“欸，你这孩子，你爷那是逗你呢，还认真了！”奶奶这时候把手伸进了我的被窝，把我的手捧在了她的手心，然后轻轻说：“我们丫头知书达理，以后会找个好婆家、有好归宿的，将来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肯定比我们过去那会儿要强上一百倍啦！”

“是啊！”爷爷接着说：“我们当老人的，就一个愿望，那就是小辈们都顺顺当当的长大成人，一辈比一辈日子好过，我们就知足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不管你将来干啥，爷都希望你能干的好、干的开心就行。人这一辈子来到人间，那就是修行来了，应该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那都是有定数的。你想到和想不到的，啥都可能会经历。你得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咬咬牙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我们现在，每天都能吃饱穿暖的多开心啊，以前挨饿的时候可是想都不敢想啊！”

“是啊，人在世上走一遭，酸甜苦辣咸都得尝一尝。最主要的，咱还是要把日子过好，过日子过得是人，穷富放一边，孩子大人一家老小每天都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就好！”奶奶又接了一句。

黑暗中，我聆听着爷爷奶奶的谈话，想象着虽然他们受过我难以想象的苦和累，但他们的愿望却很简单，也很容易知足。我想，降低欲望确实能提升幸福感。

这时候我又想到了一个小时候经常憋在心里、想问却从来不敢问的问题：“爷、奶，你们知道我最怕的什么吗？我最怕的就是有一天你们会死了离开我，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唉哟，死有啥可怕呢？生老病死那是自然规律，谁都逃不掉，是人都得有那一天啊。一直不死那不成老妖精了吗？哈哈。”爷爷又笑了。

“我梦见奶奶能活一百岁，爷爷却活到八十多岁。我想让你们俩都能长生不老！”我固执的说。

“你这孩子呀，就是人小鬼大、想的太多！是人都有寿数关着呀，咱们能在一起那是咱们的祖孙的缘分，这缘分呀它也有到头的那一天。这就好比说咱们一道坐火车，我快到站的时候你才上车，咱们可以一起走一程，有一天爷爷奶奶各自到站了就会下车。可是你得继续走下去啊，车上还有你爸妈和姐妹，你也会认识很多人，你得和他们一起走。在更远的站台，你还会遇见你将来的对象和孩子，最后和我们一样，遇见孙辈……”

“爷，那你和奶就永远别下车，跟我一起去未来，看看我长大后的生活，去我的家庭看看我的对象和孩子，好不好？”

“那是不可能的啊，孩子。人这一生，什么都要经历，也什么都会过去。爷爷和奶奶可以陪你走一程，但陪不了一生。你有你的命运造化，我们也有我们的人生因果。”爷爷说。

爷爷顿了顿，继续说：“不管我们能陪你到啥时候，我都坚信你长大后一定会过上我们想象不到的生活，就像你想象不到我们从前过得是啥日子一样。”

“其实啊，生有生的烦恼，死也有死的遗憾。只要活着就得记住，不管遇到啥事都得学会挺一挺。只有认真对待生活，才不枉在世上走一遭！”爷爷醇厚的嗓音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

此时我眼含泪水，感觉周身乏力内心却滚烫，嗓子也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奶奶用温暖厚重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说：“困了就睡吧，没有不亮天的夜。别想那么多了，明天一早，太阳出来又是新的一天。”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也很沉，感觉自己沉浸在一个杂乱的梦里：一会梦见自己上大学时放年假回来，看见奶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盼的两眼发蓝；一会又梦见我结婚了，坐上花车那一刻奶奶在小屋炕上哭的起不来。还梦见我生了孩子，爷爷接到报喜电话那一刻高兴的手舞足蹈……

“铃铃铃……”闹钟的铃声响起，我感觉眼皮很沉，脑子里还在慌乱的回忆昨晚的作业是否完成。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妈妈，你好些了吗？我的早读闹铃响了，我去起床读书了啊！”

我努力睁开眼睛，揉了揉依然发胀的头，起床拉开窗帘。我看到天边橘红色的微光地照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与城市上空的薄雾交映在一起。

太阳要出来了，又是新的一天！

身上已不再滚烫，这一次，是真的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