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二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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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转不在人世已整整四十年,那年她十九岁(虚岁,我们这儿习惯说虚岁)。我一直想写她,却不能成文,直到有一天我看完张爱玲的作品《花落的声音》里茶花的那一段,我再次想起二转,眼眶里一下子充盈泪水。然后有一天我在睡梦中惊醒,对二转之死有了一个重新的解读。

且看下文。

二转,顾名思义,想从她这儿转个胎,来个弟弟。可惜弟弟没迎到,父母就离异了,可能是她父亲的脾气暴躁的缘故吧。好在父母都在身边,相距百米,妈妈住到原来的家,和儿子过日子。二转和姐姐跟着父亲过日子。

我比二转小一些,但比她长一辈,她有时叫我姑,有时叫我名字。

二转属于内向型的人,天生带有一种禅定,不论我们小伙伴们怎样疯狂,她不跟疯,以静居多,实在疯过了头,她就报以文静的笑。晚上哪个队有露天电影,七八里路我们一窝蜂就跑,她不跟着跑。

她一直扎着两根麻花辫子,顺着肩膀搭在胸前。扁平身体,不胖不瘦,比我好看。

我们队里一般平辈的人不论大小都叫二转妈妈为“四姐”。四姐是个温和型的人,我一直没见过她跟人翻脸。有其母必有其女,二转像她妈妈。四姐的前夫,也是我们堂哥,但我们一般大的人都没见过,也从来没问过这个堂哥是多少岁过世的,包括四姐和二转父亲为什么分开,因为我们小孩是不管这么多的。

四姐和过世的堂哥有一对儿女,在我们有记忆时,她的大女儿已经是带着孩子回娘家的人了。

后来四姐再嫁给二转的父亲,也是我们的堂哥,我们叫他长哥,生了二转姐妹两,也就是说,二转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是在我们十二三岁的时候结了婚,二姐是在后两年定亲出嫁的。

长哥和早就过世的堂哥不是亲兄弟,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

我家跟四姐家就隔一家,住一条边。二转家和我家错对门。

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二转家的房子正好给我家挡了太阳,中午的时候,我家这边的一棵大槐树正好接住她家房子带来的荫凉,所以我家和二转家的中间地带成了早饭和中饭的敞地。男人们端着碗坐墙根下吃着山芋,喝着稀饭,“嗦”的一声唿啦一下,绵长惬意。女人们边喂小孩间隔边骂小孩,自己逮着机会嗦一口赶紧吞到肚子里,没空慢嚼细咽,农活在等着,鸡鸭鹅只在等着,家务事在等着。在杂事方面,女人比男人要忙得多。那时候什么都是手工劳动,一双手不到,事就在那打堆。

二转姐姐没定亲的时候,父亲带着两姐妹过日子还算安宁,长哥家里家外都有姐妹两帮衬着,脾气还不是那么暴。可能在她姐姐出嫁之前那段时间,是二转短暂一生中最优质的时光。

二转姐姐出嫁后,晚上就去妈妈那儿睡,倒也不觉得孤单。可是姐姐在家承担的所有事情全部一下子转到她手里,她的日子开始鸡飞狗跳。

天没亮,长哥就站在门口对着四姐家的方向大声唿叫:小二转子,快起床。声音粗犷而悠长。超过几秒没应声,长哥就暴躁起来,颈部的大动脉暴得多粗,随着嗓门扇形扩张,像受惊的蚯蚓一样,在皮肤里翻滚曲张。这时候二转子顶着毛冬瓜一样的头发跑出妈妈家的门,一连声答应着:来了,来了。

长哥心情好的时候,交代几句就去田地里干活。毛燥起来,二转就要遭骂,有时候二转辩解一下,就要挨打,长哥说你敢跟老子在犟嘴,胆子不小。

在我不晓得做家务的时候,二转已经能做一大铺家务事了。洗衣做饭养鸡养鸭。

洗衣服是坐在大盆边一把一把的搓,搓好了到水塘边清洗,冬天的手冻得像胡萝卜。做饭的时候,坐灶台下一把草一把柴填灶洞里。夏天的灶台下比现代汗蒸要粗暴肆意得多,一会儿衣服就像从水里拎出来一样,头毛根处的汗珠在火光的映射下晶莹剔透,刘海被汗水浸湿,紧贴在水滋滋的额头上,像是被粗毛笔随意画了几笔。

闲的时候,她还得下田给她父亲搭把手,栽秧割稻,摘棉花收油菜。还得忙里偷闲去水田边斩青蛙给鸭子吃。

斩青蛙,首先要有个简单的工具,就是把一把旧牙刷的背面,在火苗上炙软了,然后插上最大号的缝衣针,当然是针鼻子一头插进炙软的牙刷背面里,一般插八九十根针,然后绑在一根适当长的竹棍上,再带一个装青蛙的袋子,就可以到田地水塘边转悠,看到青蛙就可以行凶了。一斩子下去,可怜的青蛙在斩子上四脚腾空挣扎着,使劲拨拉着空气,可惜空气里没有一点半星的同情。那时候养鸭子的人家几乎都叫半大小孩出去这么行凶。我那时在家人的庇护下,在同龄人当中是唯一一个还在读书的人,所以这样的残忍我没染指过。

正因为如此,她整天做着大人们的事,而我坐在教室里,她常常羡慕我,羡慕我不用做事,也不担心被打被骂,还读这么多年的书,而她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

有一天下雨,我们俩做伴,戴着斗笠,用白色透明的胶皮包裹着身子,把裤脚挽得高高的,打着赤脚,一人拎着一个竹篮子,一步一趋走在田埂上,有田缺(方言,淌水的口子)的地方,就有小鱼戏水,有的还有黄皮黑皮的泥鳅,一条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在一起,欢乐的搓起一堆白色泡沫。这时,我们俩有一个下到水田里,用竹篮子在田缺下方,不论水流多急,对着活蹦乱跳戏水的鱼儿泥鳅们搂底一捞,它们就进了我们的竹篮里。离了水的它们在竹篮里气急败坏地上蹿下跳。然后我们俩又去找另一个田缺。

雨幕中不止我们俩,还有其他两两相伴的大人小孩,远远的看去像是会移动的稻草人。

回家的时候,她的两条黑腿,我的两条白腿,一前一后走在泥泞如油的道路上,我们俩满载而归。而我的两条白腿在雨水的拍打下显得格外的白皙,二转子又是一通羡慕:瞧我这腿黑不熘秋的,你的腿白得好好看,念书人哪哪都好。

我上高中的时候是住校生,半个月回家一次,我们俩聚少离多,有时回家还是听到她被父亲打骂。那时候农村都是手工劳动,谁家都没闲人,我在农忙的时候也不例外,所以谁家的孩子只要没跟上大人的进度,都有被小打小骂,大唿小叫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没什么奇怪的,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有我除外。

后来听说二转敢和她父亲顶嘴,使得她那性急脾气暴的父亲常常打她。打她的时候,她又不跑,并说打死算了的话,怼得她父亲下手很重,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谁去干涉,他打得更狠,所以我妈她们只好叫二转以后别顶嘴。

隔壁老二嫂家和二转家也是错对门,老二嫂比她父亲大,小脚,有次跑去拉她父亲,不让他打二转,却被她父亲狠狠的怼了回去:要你管什么闲事。手胳膊一甩把老二嫂甩得踉踉跄跄的。

我有时候在家能听到,可我不敢去,不是怕长哥骂我,我是怕刺激了二转,反而让她更伤心。因为二转一直把我当她的一面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太多的不如意。

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便自以为是的认为:在她被打骂的时候,镜子是不可以立在她面前的,会让她当时的窘态暴露无遗,无处遁形,她那颗受伤的心更是无处安放。所以每每听到她挨打挨骂,我都胆怯的躲在一隅。事后我这面镜子也不敢去她家照拂她。至于怎样去陪陪她安慰她,我却一点也不去想。我只一个劲的放大我是她的一面镜子,我站在她面前,她就生活得更无趣。

多年后我一想到当时那种愚蠢的想法,我就觉得我的书读在狗肚里。

二转最后一次挨打是在双抢正忙的一天早上。应该是起床迟了点,她父亲骂起来,二转边煮早饭,坐在灶台下添草加火,边和她父亲还了几句嘴,她父亲拿起棒槌气冲冲撵到灶台下,好像她是一件衣服一样被按在灶台下使劲的槌。二转子哭着本能的用手臂挡着,结果她的背她的腿都挨了槌打。

老二嫂和我妈放下手里的事,一前一后跑过去,两人一起炮轰他:二转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怎么能老是打她。她做的事,她们一档人谁比得了。你累她也累,你应该心疼她才对,你不能老是在她身上撒气。然后他才罢手出门干活去了。

而我还是不敢冲过去帮着她安慰她。

双抢时候的中午,毒辣辣的太阳使家里家外都像个火炉,农村人都是起早带晚,中午就不再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晕乎乎的会中暑,怎么的都不划算。除非有一点尾活,做完了不再来回东西的跑而耽误时间,才会有人在大中午待在田地里。

二转被打骂的这天中午,太阳依旧火辣辣,夏蝉抱着树干扯开嗓子嘶鸣着,“热~热~”,田里的人们几乎都早早的收工回家。

十一点那样,二转父亲回来了,前后没看到二转,问了隔壁小琴有没有看到。小琴比我们小几岁,平时叫二转“小老姐”。她回说小老姐可能去斩青蛙了,之前她去邀过小老姐一道去斩青蛙,平时两人是一道的,这次小老姐叫她先走,两人今天没在一起。

十二点那样,邻队有个公鸭嗓子的跟长哥差不多大的男人,在他的黄豆地里,扯着干涩的公鸭嗓子,对着我们队这边一个劲的喊:某某队,你们快来人,你们家有个小姑娘喝农药了,躺在这黄豆地里,快来人!快来人!

我们这边队的田地里只有两个人在插尾秧,但隔几个田。任凭公鸭嗓子喊破了喉咙,两人也听不清楚。公鸭嗓子只好跑近点,其中一个听清楚了,赶紧对另一个说:二转喝农药倒在他的黄豆地里了。两人立即放下手里的秧,在水田里奔跑,爬上田埂就往黄豆地里跑。

可怜的二转子爬在地沟里,地沟里的草和泥胡乱一片,多处留下她的深指印。身上一块一块的泥,两手抓满青草和泥巴。两人赶紧扳过她的身子,苍白的脸上也是泥巴斑斑,两根辫子上也有泥渣和揪断的青草。

一个背着,一个抬起快要拖地的两条腿,疯狂地往家跑。

到家门口时,两人大口喘气,边跑边喊,快,快,快把凉床(乘凉的竹床)抬出来。人们纷纷跑出来,拥向二转家,有人把凉床搬出门翻过来放在地上的大槐树阴凉下,里面放一块垫子,然后把二转放在凉床里,有人找来绳子拴凉床两头,准备抬着送往公社医院抢救。

有人指责二转父亲,刚烈任性的他还在为自己辩解:你们谁家没打过孩子,挨了打谁像她这样以死相逼?

有人反驳:谁像你这么下手打,何况她已经是大姑娘。

他被驳怒了,赌气说:不救,不救,她不是想死嘛,想死就随她死去吧。竟然以死来威胁我,这还得了。

小琴父亲是原来的生产队长,一向是狠人,他一声喝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他没再作声,回家从房间里拿了钱出来。

在人们纷纷围过来时,二转的妈妈,哥哥嫂子也惊慌失措飞跑过来,一看到二转静静的凄惨的躺在那儿,哥哥一下子扑到凉床边,趴在凉床栏杆上,颤抖着双手捧起二转的头,脸对着脸哭喊着:小妹呀,你醒过来呀,你醒过来呀。

妈妈和嫂子趴在边上唿天抢地,女眷们站在边上吧嗒吧嗒掉眼泪,凄凄惨惨戚戚。

当人们拴好绳子拿来扁担准备起肩抬走时,小琴父亲试了试二转的鼻子,然后摇头说:没了,没了,一点气息都没有了,二转死了。

这时二转的妈妈四姐发疯似的爬起来抓住长哥:你还我丫头,你还我丫头……

二转的父亲长哥反过来抱怨四姐:你现在晓得找我要人,你早哪去了?你晓得我今早打她了,你为什么不看着她?

两人分开后好多年没说过一句话,那一天为死去的二转互相抱怨而开了话匣子,针锋相对。

后来四姐突然想起二转子上午找过她,她把借嫂子的月事布(以前女人招待大姨妈是用一块布)洗干净晒好了,叠成豆腐块塞到妈妈手里,嘱托妈妈转交给嫂子,并劝说妈妈以后和嫂子好好处,老了动不了的时候,还是要靠嫂子。四姐哭着恼着:我怎么这么煳涂啊,她这么交代我,我就是想不到她会去死啊……

嫂子坐在门槛上边哭边诉,上午她俩在田地里碰见了,二转说月事布放在妈妈那儿,叫嫂子以后别计较妈妈,老了多少有些犯煳涂,多担待老人。嫂子哭着恼着:小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打鼓,小妹今天怎么啦,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就是想不到她要走这绝路啊……

婆媳俩哭着懊恼着。其实,像这类事情是有障眼法,障耳法,障智法存在的。你在事情发生之前,你就是失眼失耳失智。

后来小琴说她去邀小老姐时,她闻到了农药味。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小老姐已经喝了农药。她才十二三岁。

本来像这样横死的人是不给进屋的,小琴父亲一气之下指挥人们把二转抬回家,建议停放三天。人们都附和着:是呀,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给她在家待三天吧。

二转父亲这时候坐在房门口,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一句话不说,随便大家怎么安排。他刚,他倔,他暴,可二转真的没了,他心里痛啊。但没有人理他。

在闹哄哄的大槐树下,阳光穿过层层密集的树叶,漏下斑斑形状不一的光圈,撒在二转的头上身上手上,使得残留在身上的泥巴和青草格外刺人眼睛。有人打水过来,几个女眷们给她擦洗。

她不理不睬不顾。她静静的躺在凉床里,惨烈的结束了十九岁,让生命停止在十九岁,如此决绝。

我这面镜子终于站在二转面前,低头看着她,不再担心她在镜子里看到她被自卑无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

我突然感到我“优越”的存在也是杀死二转的一个原罪,我蹲下来看着二转,大哭不已。

从那以后这个念头就在我的脑海里扎了根,后来一想到二转的惨烈,我就有一种负罪感。

后来我与张爱玲的《花落的声音》不期而遇,我突然想起二转,眼泪不自觉的冲出来。我当时看了几遍,她对各种落花的解读真是堪称经典。我一下子从执念中解脱出来,我有了不一样的解读,忽然觉得那份执念执得幼稚,执得一厢情愿。

这世上几乎每天都有花落的时候,如果把每个人一一对应这世上的花,那么我正好将二转子和茶花对应起来,“没有任何的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的鲁莽的,不负责任的骨碌碌的滚落下来”,“她的极端与刚烈,还有那种自杀时的悲壮”,“真让人心惊肉跳”。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大槐树那么大,不堪和所谓的优越就两个版本:二转子和我。其实走出大槐树的伞一样的小天地,这世界上的不堪和优越有太多太多的版本,比她更不堪的人大有人在,哪一代都有,可他们选择珍惜生命,顽强的活着,精彩和平庸只是活着的方式不同。

“说起来,只有乡野那种小雏菊,开的不事张扬,谢得也含蓄无声,它的凋零不是风暴,说来就来,它只是依然安静温暖的依偎在花托上,一点点的消瘦,一点点的憔悴,然后,不露痕迹的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

那些不堪者的顽强正好对应乡野的小雏菊。

如果二转能对应这小雏菊该多好呀。

这是我第二次对二转之死的解读,任性的不负责任的。

这么多年我一次没梦见二转,但有一天夜晚,仿佛梦里飘来一种声音,“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然后仿佛是影视剧里的一个场景,一个人抱拳对另一个人这样许诺。我定睛一看,看不清脸,只看到两根麻花辫子搭在胸前。再看看另一个,好像长哥,他有点不耐烦:不用不用。我突然惊醒,几个意思?前世?我也曾参与他们的前世?

于是我一思量,喔,二转短暂的一生是急于报恩来的。

十八年,她至少付出八年的辛劳,为父亲洗衣做饭,还要做农活养牲口。慢了迟了,被喝斥被抽打,就像驴拉磨一样。这不就是“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模式嘛。

温和似有禅定的她最后选择悲壮惨烈的方式告别她的父亲,想必是不给父亲丢下念想吧,既然是来报恩的,那就走得决绝,此生不再相欠。

从寿岁上来讲,我们这儿有种说法:早逝的儿女是把后面的寿岁转给了父母,父母叠加就能高寿。好像是那么回事,二转的父亲活到八十多岁,不聋不哑不瞎,一直自理。二转的母亲也是高寿,后来白内障造成双眼失明多年,先与她父亲去世。但两人一直老死不相往来。

她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方式可能只有她后面的寿岁吧。

二转,不论你现在在哪里,我希望你做一株小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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