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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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21年年底,雨雪在斜风的裹挟下可劲儿狂砸在大街上,县城不见了往日的熙来攘去。快过年了,还是有人走出家门去购年货,只是三三两两,任谁都是,帽子围巾棉口罩手套羽绒服雪地靴,将自己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迫于无奈只留两眼,一身厚厚的像企鹅。

八十多岁的畲老太住在商场附近,她也出来了。不是凑人头,也不是购年货,没有任何目的,倒是行色匆匆,一副与人毫不相干的样子,走在大街上。

她只穿一套内衣,外加一件短袖毛背心,趿拉着一双破旧的拖鞋,一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一手杵着一根拐杖,目不斜视只盯着路,迎着风雨雪毫无波澜的向前,向前。

与裹得严丝不露的人们相比显然是格格不入的,晴天就更不用说了。这是她近两年来的走场秀。

以前熟悉的街坊四邻迎面撞上还跟她打声招唿,“畲奶奶,遛街呢。”

她从毫不相干中勐然惊醒,“哦哦,哦哦,是的,是的。”

次数多了,人们都知道她已经不是常人了。渐渐的擦身而过时连招唿也不打了。

这样的恶劣天气里,更没有一个人跟她搭句话,看一看她的着装,只是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可能有人担心过这样会不会生病,没有,感冒咳嗽都不再光顾她,一个被细菌遗忘在角落里的人。

这让我想起高中语文课里的《狱中杂记》,斯文人进去几乎都感染疫病,“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可能是畲奶奶长期这样风吹雨打已经达到了气杰旺的体质了,要不然,任谁能穿成这样单薄在恶劣的天气里逃得过感冒咳嗽?

可能有人问畲奶奶这样难道是孤家寡人一个?不是,她有几个女儿,一个儿子。

她嘴碎得让几个女儿不敢靠近她,小女儿离婚过后跟她过了几年,再婚后也不敢回了。女儿们一回来,她就说又来混吃混喝啦,又想她什么东西啦,等等,要是逢时过节给她带些礼物什么的,她又说带的什么特价东西,想换她什么宝贝来了。

女儿们只好渐减渐退,反正她有退休金,不缺钱。

腊月里,她腌许多咸货,咸猪腿咸鱼咸鸭,还有香肠,等等。第二年吃不掉也不给女儿们,晚上偷偷的扔河里,好了鱼儿们。

我曾经问过,畲老太这样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邻居听她的一个女儿说可能是她父亲知青返城时,怕母子几个人被父亲甩了,当时穷嘛,怕一个人养不活几个人,急的。

而邻居说主要是她的个性导致的,从她儿子身上就能看出。

她的儿子去国外留学就长驻国外,回来一次就再也不见踪影。

回来那一次,像是皇上巡访平民一样,高高在上,见到邻居们一个招唿也没有,更别说递一根香烟。但他反而怪起邻居们不招唿他,不递一根香烟给他。后来看到一个心直口快长他十几岁的邻居,他又这样怪起来:某某,你看到我怎么不喊一声,香烟也不给我来一根?(喊,是我们这边的方言,招唿的意思。)

某某把脸拉得好长,看也没看他一眼,厉声厉色给怼了回去:你算什么东西!我干嘛要喊你一声,干嘛给你香烟?老子比你大一大截子,你喊我了吗,给根烟给老子了吗?

被怼得没鼻子没眼睛的。

我想着可能在国外待时间长了,家乡的一些礼节恐怕忘了吧。

邻居说,不是那样的。他父亲已逝几年,他回到父亲的老家,在饭店请邻里请了好几桌,香烟酒带了整整一后备箱。这又怎么说呢?

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妈妈一个人在家,这边的邻里应该要打理好关系才对。

邻家有女儿回娘家,当时这姑娘正站在巷口跟人聊天,面朝大街背朝巷子,畲奶奶从巷子里走来,看人家姑娘没转身招唿她,她从背后突然一巴掌拍在人家姑娘的肩膀上,“某某,你怎么不喊我呢?!”

那姑娘被拍地勐一回头,吓着了,也就没好言:我又没长后眼,我怎么晓得你在后面。喊你一声长肉啦,还是饱一顿了?肩膀都给拍歪了,还吓我一跳,真是的!

畲奶奶被说的哭笑不得,赶紧摸摸姑娘的肩膀,“哎呦哎呦哎呦,这小肩膀怎么就不禁一个巴掌呢!”

这样看来母子俩倒是嫡亲,不是隔壁家的。都说儿子像娘,有这么一个儿子作为参照,应该是个性使然。

二十年前的一天,我路过他们那里,当时有一桌麻将就在巷口,我的妯娌大嫂也坐一方,我就过去招唿大嫂,顺便看了这一局。畲奶奶(那时候不是老太)桌面上没一个麻将,我以为她怕人家看牌,故意藏起来了,有人不喜欢被看牌,剩几张就卡牌,背面朝上,或是停牌捉手里了。

我就随口一问:畲奶奶停牌啦?

她慌里慌张答一句:哦哦,没哦没哦,没停牌哦。

结果手里就一张,独钓,原来几对碰子她碰到后就推到桌子中央了。

我那时年轻,直接把好奇点着了:畲奶奶,你就剩一张牌了,怎么说没停牌呢?

有人拐了我一下,有人给我挤眼,有人善意的嘲笑我一下:你到今儿个都不认得畲奶奶呀?

哦,我好像有点懂了。

反正几个人混时间,为求一点刺激就来个一毛二毛推倒算,就是什么都不算,胡了,平开一毛,卡档二毛,小得不能再小了,大家也就不计较畲奶奶的太过认真,随她妖魔鬼怪去。再说,要是跟着计较,与她又有什么两样?!

畲奶奶有什么需要邻居帮忙,比方说换一个灯泡,明明换好了,她硬说没按好,跑邻居家磨嘴皮:某某,你再重新换一下嘛,防止掉下来炸我身上,好某某,某某好,去换一下嘛……

邻居只好把灯泡扭下来,叫她站边上看着,再慢慢按上去,直到她满意为好。

对不起,没有下次了,再有什么,邻居一口回绝:我不会。

我听完段子,还做好人:别跟老年人计较,能帮就帮吧。

邻居说,她每次都是这样,谁受得了?再说谁也不是闲得慌,受她这么折腾。

邻居的父亲是个从来不管事不多事不惹事的人。有天畲奶奶向另一个邻居要山芋梗吃,这个邻居从自己开荒的一块地里带了一把山芋梗回来,顺手放在畲奶奶的邻居门口,就上楼回家了。当时邻居的父亲正好坐在那儿,没听清楚也没再问,结果被别人拿走了。后来才知道那个邻居放得开了花,不整齐,保洁认为是垃圾就带走了。

畲奶奶那个碎碎念吧:你个死人,眼皮耷拉着不管事,我的山芋梗被人拿走了都不晓得是谁拿的,你哪是死鱼眼睛呀?

……

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来来回回,跑几回骂几回,死人终于给骂活了,邻居父亲杵着拐杖,“笃笃笃”笃到她家门口,用拐杖指着她的门开始反击:八货!八货!没见过你这么个八货,一把山芋梗好大个事,来来回回的骂。我拿了你的订班钱啦(劳务费的意思)……

畲奶奶再没出来抻个头。

2020年我妯娌大嫂正月初四病逝,当时正是疫情开始期间,防控相当严格,红喜事停办,白事不超过三桌,老大家的门口就简单挂了黑丝绸和白花。加上几天的大雪天气,路上结冰,邻居们几乎不出门,只有畲老太在大街上熘达,她在巷口看到我们老大家正在挂黑布白花,就走过来一脸懵逼:怎么啦,谁呀?

都知道她碎叨叨的,不问个明白她是不走的,我们家就说了。

她一连串唉呀唉呀的,扁嘴想哭,两滴混浊的泪窝在眼角。

“可是真的呀,你们别逗我哟。”

“唉哟妈乃,这怎么搞哟?唉哟妈乃,这怎么搞嘛。你们可是逗我哟?”

……

可怜她扁着嘴不停地念叨着,又是来来回回跑了几趟。

我好像看到了祥林嫂。

这两年我没去那边,没见到畲老太了,只听说她在去年年底以那样的薄装走在雨雪里,我的脑子里又悄然浮现出祥林嫂。

一个是时代的悲剧缩影,一个是和平年代的个性悲哀。

唉——

(二)

陈大姑温温顺顺,相貌平平,姐妹四个,一个弟弟。她出嫁后,其他四个随父亲工作调动就到县城安家落户了,家里只有她和丈夫老顾在一个乡镇上生活。后来为着孩子到城里上学,也到城里租了房,和娘家住一个大院,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老顾和陈大姑在城里打工,共育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很好,没有一次课外辅导,凭自己的聪明考上城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也是那儿唯一一个重点生,周边人都啧啧称赞:这儿子真争气。可惜这个儿子上高中时迷上了游戏,老顾夫妇也不懂如何引导,到底误了大好前程。后来通过关系在城里打工。

老顾很懒,也贪玩,在哪打工也不长久,哪个老板喜欢懒货呢。后来踩黄包车,这是个自由工种,自由到几个人窝到犄角旮旯处坐地上就斗地主,回来就说今天没人坐黄包车,陈大姑也没心眼怀疑,到点自己就到饭店洗菜去了。

天长日久,自然没钱进家,但他能厚着脸皮伸手向陈大姑要钱,陈大姑不给,他就趁着陈大姑去饭店洗菜的时间,在家里翻箱倒柜到处找,可怜陈大姑私藏的几个散钱,都被他搜去打牌跟了别人的姓。陈大姑发现一个窝点被掏空后,再去看了看另外的窝点,哪有哦,毛钱不剩。两人开始争吵不休。

娘家窝就在一个大院,能看着自家姑娘这么委屈吗?一讲三笑的陈奶奶是出了名的好奶奶,那次在大院里发飙。陈奶奶的儿媳妇也是出了名的贤惠媳妇,那次也附和婆婆批斗老顾。三个妹妹就更不用说了,机关枪一样对着老顾一顿勐扫。一家人最后异口同声,离了算了。那天大院里像开批斗会一样,老顾成了瘪三。

陈大姑看了看蹲在墙角的老顾,像一只瘪了气的篮球,那个怂样,可恨又可怜。陈大姑到底有些心软,软软懦懦的对着全家人说:这么多年,他没打我一个巴掌,给他一次机会吧。

老顾听了陈大姑给他的判决意见书,“蹭”一下子从墙角处站起来,像瘪了气的篮球充了点气一样,来了劲,走到黄包车旁,“呵呵呵”对着陈大姑笑着说:我去踩黄包车了。

陈奶奶一家还能怎么说,愿吃狗屎鲜甜,随她去呗。

此后,老顾消停了不少,每天吃过饭就去踩黄包车,也不向陈大姑要钱,有时也能给个十块二十的给陈大姑,尽管别的人能踩个六七十,八九十那样。

陈大姑弟媳后来在商场承包了柜台,经营两年后,手上有了钞票,就买了新房,把大院里的住房低价转卖给陈大姑。当时大院里有人加价五千,老陈儿子想多要那五千块钱,还堂而皇之说:乃东西不是个货(指老顾,他姐夫),房子转卖给他是糟蹋房子。老陈儿媳妇说了一句话:还不是想拉一把大姐娘俩,又不是看他什么鸟面子。房子少赚五千,卖给了陈大姑。九几年的五千块还是个钱,抵得上陈大姑在饭店洗菜洗两年呢。

一套房子的事让大院人打心里赞佩老陈的儿媳妇。

后来陈奶奶和一个麻友说起,陈大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是老陈前妻生的。陈奶奶不说,大院的人在一起多年根本就看不出来,个个都一脸惊诧。大姐长大姐短的叫着维护着,谁知道她们之间还隔了一层窗户纸呢。

陈大姑此后有了属于自己的窝。

陈家搬走后,也许是没了监督,老顾又开始打牌打麻将,麻将在手里捻得吱吱响。

黄包车成为历史后,他也不再找事做,没钱的时候,又在家里捣老鼠洞,陈大姑有了防备,老顾一个子儿也没找到。

他们家唯一上了锁的是一个老式床头柜,有一天趁着陈大姑去饭店,老顾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拿来钉锤和扁启老虎钳等工具,关好门窗,乒乒乓乓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的把床头柜的后背板给敲了。家里唯一的三千块钱一下子呈现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两眼放绿光,蹲在那儿瞅了一会,嘴角开始向耳根靠拢,一张两张,一张两张往外抽,越抽越激动,满脸兴奋。他又站起来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吐出一圈灰白色雾气,他朝雾气猥琐的吹了几口,做了一个决定,然后蹲下来,双手伸进柜子里,将里面的钱一张不留全部拿出来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开始夜不归宿,隔几天回家一次。陈大姑每天去饭店打工,晚上回来洗洗就睡下了,也不知道夜里他哪天回来哪天没回来。直到有一天陈大姑领工资了,开柜放钱,才发现钱已经不翼而飞了,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事。

陈大姑放赖打滚也没用,反正他就一个劲装怂,捶他不还手,骂他不还口,就把自己装成一个会喘气的木偶,你奈他如何?

吃尽干粮无事想,两人都没得惦记了。

儿子连同孙女一直是人家人,这边的两个老活宝,他也懒得管。

陈大姑此后自己养自己,老顾她就当没这人,她的心已经冰凉冰凉,她再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再后来陈大姑在弟媳的帮助下补了十五年社保,一个月一千多一点工资,饭店洗菜的事也辞了,反正饿不着。

老顾成了拾荒者,有时在大街上碰到他手里拿着两三个纸壳和塑料瓶,晃晃悠悠,有时拿着一条蛇皮袋摆来摆去。看到熟人,他很自在的像往常一样笑着打一声招唿。

他不再打牌打麻将,他有时会在棋牌室里看人打,强势的人嫌弃他就直接叫他到旁边去,有点簿面的人会拐个弯说:我不喜欢别人看我打牌。这两种人说他,他会笑一笑挪到别处。他看不上的人叫他挪走,他冷不定的“啪”一巴掌甩人头上,还要跟一句,老子怎么怎么的。一张脸激动得又红又黑,眼珠子似乎要蹦出来,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士。要是把这一刻的狠劲用到生活中,你不就是另一个老顾了吗?谁都知道,他是将前面不敢怒不敢言的情绪带到后面一并发作了。唉,自己是个怂人,竟然欺负起他认为的怂人。什么叫欺怂怕硬?哎,就在这儿呢。

挨他一巴掌的人“蹭”的站起来,一手封住他的喉,将他挤在墙上,另一只手高高的举着,但没落他身上。想想跟他这样一个可怜虫还有啥计较的,何况边上还有圆场的,借坡下驴算了,放了他,给他一句话:再有下次,老子打你叫你认不了家。也算是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吧。

哎,还别说,一场牌打下来,那人输了一头包。付钱的时候咕哝一句:唉,今天遇到鬼了,不输才怪。听说打牌的时候头被人挨了,那天就输定了。怎搞呢?遇上这样的人,来点升级版AQ呗。

打那一次过后,老顾没再去棋牌室看牌,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天没去的。

再后来,有人经常看到,大街上昏昏沉沉无精打采的街灯下,老顾穿着压倒脚跟的鞋,“噗哒噗哒”的像个幽灵一样,从这个垃圾桶到另一个垃圾桶,然后一头扎进去翻找垃圾。他有时一抬头看到人,还是笑呵呵的打招唿:到现在才回去呀。人家无话可说,只答应一声毫无意义的“嗯”,骑车一熘就走了。有的人一看到他,低下头勐地一下连车带人“嗖”就过去了。

他已经什么都没知觉了,只有垃圾还能激活他一线生机。在大街,垃圾桶,楼层之间,他是个孤独者,趿拉着脏鞋,踽踽独行。

他终于把自己这辈子过成形影相吊。

再后来,偶然听说老顾脑子瓦特了,整夜整夜成了浑黄夜色下的幽灵。

再后来,听说老顾夜里出了车祸,所有的零件都瓦特了,停在太平间。

陈大姑有一天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告知,某天夜里他被车撞死在大街上,凌晨被清洁工发现时,已经冰凉冰凉。没有脚跟的鞋和一些垃圾散乱在周边,被夜风吹得一颤一颤的,像是要借风飞起,却被风拒绝了,一副懒得理它们的慵懒状,终是凌乱一下又附在大街冰冷的水泥路上,直到清洁工将这片凌乱又重归垃圾桶。

穿制服人希望陈大姑去太平间认领一下,陈大姑像是听外星人的事,高高挂起,且没让儿子知道。

老顾临了成了一个无人认领者,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有他没他一个样。

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好手好脚,相貌不赖,随便到哪都能挣到钱的人,为什么偏偏选择躺平,难到来地球村之前选择这样一出低到尘埃的剧本,就为了这一生躺平?

这分明是他自己演砸了一个好剧本!

也不知道他在黄泉路上无钱打理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己种下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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