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棺材辈辈穷
亲历故事返回首页
小梅从来没想到,公公的到来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不便。
他不喜欢敲房门,不管是大门还是私人卧室,直接推门而入。当时天气很热,正是穿得清凉的时候。自从他来了之后,小梅连晚上睡觉都穿得严严实实。
他还喜欢吐痰,一口一坨黄绿的浓痰。刚开始,小梅还不厌其烦地叫他吐在痰盂中。后来,小梅发现,老公在家的时候,他吐在痰盂里,老公一上班,他便吐在地上。还大言不惭地对小梅说:老汉儿我这样吐了一辈子,老了你叫我改,我改不了。
尤其吃饭的时候,他喉咙会发出声响,一口一个响亮的“桂儿”,一顿饭下来,是经久不息的、高高低低的“桂儿,桂儿,桂儿。”小梅顿时觉得没了胃口,饿得冒酸水也吃不下东西。
上厕所必须经过公公的房间门,有几次小梅觉得有一道目光死死地钉在她背上。她以为是错觉。但有一次,勐一回头,不偏不倚,正撞上公公那双专注的双眼。她吓得打了个激灵。
老公怪她想多了,说自己十岁便死了娘,父亲之后没再娶。这十几二十年的没接触过女人,多看几眼自家儿媳妇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一个七十几的老人,能有啥坏心思?
但接下来一件铁板钉钉的事,彻底将小梅弄懵了。那天早上,老公刚走,小梅关上大门,习惯性地去入厕,看到了公公。她正奇怪他为啥起这么早,却见他端了盆水,先她一步,在推厕所的门。让小梅惊掉下巴的是,他居然光着下身。连遮羞的内裤都没穿,屁股正对着小梅。
小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这天起,小梅不敢睡午觉。总觉得没有安全感。晚上老公回来,才能安心入睡。
娃还小,带着非常疲累。但最累的是休息不好。那时候,满脑子最大的愿望是去旅馆开个房间好好睡一觉。
吃不香、睡不好,时间长了,小梅生病了。全身乏力,像蔫了的庄稼,没了生气。她决定去医院看病。
考虑到医院人多,她将娃放在家中,叫公公帮着照看一下。当时娃有一岁多。
公公竟一口拒绝了,说:孩子太闹腾,带不了。
他看到小梅在收拾行李,急急忙忙先躲到屋外去了。
小梅只好拖着病体,抱着孩子,在人潮汹涌的医院来来回回地排队。
小梅也纳闷,都说隔辈亲,老公是他的老来子(前面生了三个姐姐),小梅的儿子是他的老来孙,应该很喜欢才对啊。可小梅从没见他对孩子亲近过。他没来之前,老公偶尔会给孩子喂饭,他一来,就粗暴地阻止老公:别管他!说完像撵苍蝇似的将孩子赶到一边,去!去!去!一边玩去。好像孩子因为小就不知道饿似的。
不久,孩子居然也开始吐痰,那么小的孩子,吐出一坨一坨黄绿的浓痰,症状和公公几乎一模一样。
小梅当即作出决定,带着孩子一起搬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小梅一直在找房子。
老公看到了小梅的决心。在一天夜里拉了灯后夫妻夜谈,老公抱着小梅,用撒娇的口吻说:老婆别出去找,好不好?小梅撇开脸,说:不行!老公压低声音软磨硬泡,但丝毫没动摇小梅找房子的决心。
最后,老公的嗓门突然提高了八度,高得连隔壁房间的公公都能轻易听到:你是说叫他回去吗?!小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说:我没叫他回去啊。老公继续大声地说:那明天就叫他回去吧!小梅吓得睡意都没了,不停地解释:不是叫他回去,是我和娃搬出去。
说到最后,听到劳累了一天的老公在黑暗中发出了鼾声。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梅带着孩子睡得正香。从公公的房里传来动静。小梅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到堂屋,果然看到平时颐指气使的公公低垂着脑袋,提了他的包裹,和老公一起,正准备出门。小梅上去拉,说,先别走,咱把这大房子换成两个小房子,中间隔一碗汤的距离,您老单独住一个,想咋样便咋样,想吐痰便吐痰,我们的生活彼此不受影响,会过得很开心的。别回去!
老公和公公铁青着脸,甩开小梅的手,关上门直奔火车站去了。
小梅的心像被烙铁烙过。谁都会老,想到他一个七十几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小梅觉得万分不忍,一下子忘了先前所有的不快。她掏出手机,声泪俱下:你们回来,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对待老人,别走!...刚开始老公还接电话,后来干脆电话都不接了。
老人回到住了一辈子的老家。按理说老家有山有水,有瓜有果,喝的是无污染的清泉,唿吸的是浓浓的负氧粒子,对身体更有利。可不久,老人竟因为喉部不适查出来得了喉癌,还是晚期。难怪他吃饭一直“桂儿,桂儿”地响。
从那以后,小梅觉得生活里好像一下子没了老公。为了多挣钱,白天,老公天不亮便去上班,晚上,娃进入梦乡后老公才回来。每逢节假日老公早上五六点就收拾东西坐长途回去陪老人。以至于一段时间后,娃对小梅说好久没看到爸爸了。连爸爸长什么样都忘了。
老人刚开始能吃流食,比如稀饭什么的,后来只能喝液体类食物,老公便给他买了一箱又一箱的牛奶囤在家里喝,到最后,什么都吞不下了,只能在喉间打个转,再吐出去。
老人时日无多。老公只得请了长假,带着小梅和孩子一起回老家照顾老人。
几个月不见,小梅吓了一大跳。
公公瘦得皮包骨,手脚瘦成干柴棍儿,眼窝深陷在眼眶里,最吓人的是嘴,嘴唇完全包不住牙齿,上下两排全露在外面。乍一看,和骷髅没什么两样,差别是还会喘气走路和面带表情。
公公每天用孩子般的语气叫老公买这买那,比如葡萄、苹果、香蕉、柚子...老公买回来放在他床前,他便拿了放在嘴里嚼,嚼完再吐进垃圾桶。
他不厌其烦地提要求,老公一丝不苟地满足他的要求,他感受到了来自他儿子的巨大庞溺,就觉得很幸福,骷髅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那段时间,是终生难忘的日子。
白天在家陪老人,傍晚一家三口出门购物,到家天已黑尽了。
漆黑的长长的楼梯过道,脑子里是惊心动魄的激烈斗争:既怕老人死又觉得他死了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开门后拉开灯,老公会先叫一声:老汉儿(爸爸)。听到回答,心便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一夜全家便得以放心安眠。
期间,老公的大姐二姐三姐纷纷请假回来探望老人。
让小梅困惑的事又来了,大姐来看老人,老人裤子穿得严严的。小梅以为看错了。二姐来看,小梅看得仔细,老人穿得很严实,三姐也是如此。而三姐妹前脚一走,老人后脚便一丝不挂地脱得精光裸着屁股。
小梅心中不悦,对老公说:自己生的女儿是人,别人家生的女儿就不是人。假如能一视同仁我心里也好受点。
老公劝她别跟老人计较。
两岁的娃不知愁,看不懂家里笼罩的厚厚乌云,总免不了在家里跑啊跳啊。公公便大声喝斥(病成这样也不妨碍他声音大),嫌娃吵,赶小梅母子走。
经过商量,决定老公留在老家照顾老人,小梅带着娃回城了。
回城没几天,噩耗传来。老人油尽灯枯,走了。
小梅带着孩子赶回家。
家里来了一屋的亲戚和几个做白事的道士。
道士选好了吉日,搁家停一天一夜便出殡。
出殡那天,艳阳高照,天空没有一丝乌云。道士先生穿着道袍,在门口不停地念着什么。念完掐着时辰,高喊一声:吉时到,起棺!
他话音刚落,一个大炸雷迎空噼来,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那雨水大得像厚厚的雨帘将阳台罩得密不透风。
棺材是暂时抬不出去了。
大家坐了满屋等雨停。
几个见多识广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低声议论,早不下迟不下,这雨来得蹊跷。
坟那边二姐夫一会儿一个电话催:兄弟,时间不早了,棺材怎么还没到?老公在大风大雨大雷声中扯着嗓子答:雨下得太大,出不了殡。
电话里二姐夫诧异的声音:啥?下大雨,开什么玩笑?这太阳不是好好地挂在天上的吗?
他说他那里一滴雨没下,天气好着呢。
而坟地离家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满屋子的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说这雨下得不可思议。
老公想了想向大家解释:老汉儿(我们这里将爸爸称为老汉儿)属龙的,龙需要雨水来接才能飞上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保持着瓢泼的势头,丝毫没有减小或停的迹像。道士先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屋里转着圈,念叨着:吉时快过了。
最后,道士先生拍板:冒雨出殡,吉时不能误!
但要求在棺材上严格地遮着防雨布。
大家抬起棺材,怀着英勇就义般的心情出了门。
奇怪的是,刚一出门,这雨像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收得一滴不剩。
太阳在天空高悬着,半丝乌云都没有。
到了坟地,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以及一群造坟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指着坟说:看嘛,一滴雨没下。果然,阳光下,泥土被晒得发白。
大家将棺材放下,道士先生又是唱又是跳,掐好时间,说抬尸入棺。
将罩在内棺的遮雨布拿开,内棺便暴露在没有丝毫遮挡的状态下。
抬内棺到石棺里定棺,只几步之遥。
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这不早不晚的几步,竟然又下雨了,还恰好打在装着尸身的小内棺上。
小梅心里涌出不祥之感。事后查了度娘,果然说“雨打棺材辈辈穷”。
当小内棺抬进石棺,盖上泥土,这前后不过一两分钟,雨又收得一滴不剩,火红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仿佛刚才的雨只是一场错觉。
一个管事的女人挨个朝死者后人身上洒米,说你们尽可能多接点,这是拜过坟的盖棺米,用这米回家煮了吃了会发财,是老人留给后人的最后衣䘵。
小梅、老公、娃一家三口牵开衣襟接。接完混和在一起,竟有小半碗。
埋完老人下山,小梅隐隐觉得肩背似乎附着了什么东西,似沉非沉,跟着自己一起下了山。
回家后老公将那小半碗米郑重地放在柜子上,准备有空了再煮来吃。
那晚,送完所有宾客,家中只剩娃、小梅和老公。家中由极度的喧闹到极度的安静,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憷。
老公和娃睡一头,小梅一个人睡另一头。
混和着各种情绪,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
半夜,一股异常阴冷的风吹来,刚好打在小梅的右脚上,紧接着,右脚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小梅迷迷煳煳地、本能地用力将它甩开,一连甩了好几下,也没甩掉。小梅火了,集中全身力量勐地一甩,那东西终于掉了。小梅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以为是梦,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脚下一大团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半透明的胶纸。
公公刚出殡,屋里似乎还残留着他似有若无的气息,又被那么诡异的来路不明的胶纸裹住脚,小梅吓得睡意全无,心脏呯呯呯直跳,睁着眼到天明。
老公的工作已停掉近一个月,单位领导早已怨气冲天。小梅一家决定尽快赶回去。走之前想起从坟头拿回的盖棺米,结果,整座房子翻遍了也没找到,连碗带米不翼而飞。老公打电话问了大姐二姐三姐,都说不知道。这米的去向直到现在也是个未解之谜。
回到城市,生活似乎和从前一样,又似乎和从前不一样。
老公从来没梦到过公公,但小梅总梦到。那暗黑的夜,幽深的堂屋,一副棺材齐齐地摆在屋中间。公公要么躺在棺材里,要么坐在棺材上,瞪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小梅。
这一年,还格外邪门,小梅白天走在路上会被鸟屎砸中额头,晚上睡觉会不记得脱鞋,老鼠也咬过她的脚。还总生大病,一年住了三回医院。
大姐二姐三姐说,老人生前算命总说会活到九十九,如今七十几便没了,可能心有不甘,你们回去好好拜祭下他。
这年回老家过年,小梅和老公买了好多祭祀用的纸。
摆上好酒好菜,将香腊纸烛点了,招唿故去的老人来享用。
正忙着,娃突然奶声奶声地说:妈妈,香熄了。
两个大人定睛一看,果然,几根香里,有一根熄了,而有一根又燃得特别快,像极了一个人在前面不停地吹它。
小梅将熄掉的香用火再点,一阵风不偏不倚地吹来,熄了。如此几番,小梅便有点着急。
她扑嗵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说:爸爸,当初儿媳有不对的地方,请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多多原谅。
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弯弯曲曲,转得更勐更烈。
小梅见了,也火了,说:我虽然有错,但不全错。您老一口一坨浓痰往地下吐,还趁您儿子不在家,露着下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没半点冤枉你。再说你走得早是因为你自己得坏了病......
风卷起一大团浓黑的纸,勐地扑向小梅,似乎要堵住她的嘴。
娃上前护着小梅,喊道:妈妈。
一旁的老公扑嗵一声也跪下:老汉儿(爸爸),当初小梅没赶你走。是我,我说让你回去的。当时,娃小不能上幼儿园,您嫌麻烦也不愿意帮着照看,小梅带娃无法上班挣钱。你知道在大城市生活有多难?房贷、车贷,奶粉,就连喝口水,都要钱。我一个人撑整个家,根本有心无力。
老公说着说着,竟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娃指着阳台说:妈妈,风停了。
地上的钱纸不再飘飞着打转。小梅换了几根香重新点上。一根一根地,燃得很齐整。
接下来的一年,啥怪事也没发生。
日子好像真的恢复到了从前。
只是小梅每每看到七十几岁的老人,心里总忍不住飘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假如一切重来,会不会处理得更好,更没有遗憾?
后记:至于“雨打棺材辈辈穷”的传言,小梅没放在心上。穷与富都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甚至比起钱财的富足,心灵的富足更为重要。还有,做人,一定要堂堂正正,这样才能神鬼不惧。
上一篇:亡人回家
下一篇:失去两个女儿的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