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亲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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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娘家一个队总共十几户,包括分家另立门楣之户,只有一户沾亲的外姓,其余都是同姓,分三大家族,家族之间出了五服。今天说的是我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哥换亲的故事。

这个堂哥在我的几个故事里客串过几次,四十年代末的人。他在家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三个弟弟。本故事发生的时候,堂哥大妹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堂哥二妹妹比我大两岁,比我高,比我狠,比我漂亮。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我们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在一个班,她从来不带一个同学回家玩,也很少到别的同学家玩,说她不合群,倒不如说她有点傲娇。她和她姐姐还有四个姑姑都是女“强”人,有一股狠劲。四个姑姑把四个姑爷驯化得像温顺的猫,指东不敢到西。三姑和小姑我见过几次,不怒自威,嗓门大而粗犷,说话说到狠处那真是咬着牙说。她的姐姐和姐夫争吵几句,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和孩子吃好后,“哗”一盆水倒进锅里,“日你妈的叫你吃”,姐夫饿着肚子也不吭声。反正是晚饭了,抱头睡觉又不要力气。

我们几个一般(同龄)大的包括她妹妹,都有点怯怕她,到水塘里摸螺蛳捞水草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她,她逮到就把人往水里摁,快要憋死的时候她才松手,我也给她摁过,一直记得,但报不了“仇”。说笑说笑,都是小时候的事,哪是什么仇哦。

堂哥的父亲,人高马大,脾气大,嗓门大,也是说不了两句话就咬牙发怒。他连放屁都跟人不一样,气足量大,拐几道弯,放放停停,再“噗—噗—噗”的冲出来。我们小的时候有时蹲在他家桌子底下玩,叔就在桌边一个劲的像扯布一样,扯一下停下来换个合适的手位再扯,直到一条布被扯完。我们几个跟着屁的弯弯曲曲像乘船过了一趟浏阳河,捂着嘴偷偷的笑到眼水滴。长大以后离家在外,再也没听到有人能把屁放得跟我叔一样有个性。再后来听到一首屁的打油诗,立马就想到我的这个叔。

打油诗是这样的:

屁,乃肚中气。

放者洋洋得意,

闻者垂头丧气。

当然这首打油诗是针对普通屁种写的,没有写出我叔放屁的十八道弯的曲折离奇。

同时让我想到我这个叔的狠劲。听我妈说过我父亲最后一口气是他用一条毛巾堵没的。听我大嫂说,我一个堂嫂跟他发生矛盾,他可不管叔子和侄媳妇干仗有“为老不尊”的嫌疑,他把堂嫂打倒在地,骑在堂嫂身上掐住喉咙,咬着牙还满嘴不干不净的像杀猪一般,这里没有侮辱堂嫂的意思。堂嫂也像山东大汉一样,滚在地上和他撕打,喉咙被掐住了,只要能喘口气,堂嫂就会极尽“为幼不敬”之能事,骂得吐沫星子像下雨。

为了田地里的水,我那叔带着三个板门一样的儿子,(小儿子小,不用上阵)手持钉耙锄头铲锹,站那儿就是一方墙,谁动,父子四人像一方墙就能压死谁,谁还敢动?他们家就小妹最温顺。

2.

说完他们家的狠,再慢慢回到主题上来。话说那年代最具特色的就是穷,大妹妹出了嫁,三个儿子像板门一样,急吼吼要娶媳妇。穷又狠,谁愿意嫁他们家呢?堂哥已经三十多了,还单着。

初二的时候,听说叔家要二妹妹给大哥换亲。我那比我大两岁的堂姐当时正被一个数学高手男塞了一封情书,本来她没理,一听说家里要她换亲,她也有意那个男同学。男同学的妈妈当时在一年级代课(小学初中一个学校),他妈妈知道后还去我们队暗访了一通,结果坚决不让两人来往。我那堂姐当时估计私奔的念头都酝酿好了,无奈人家妈妈不同意,男同学也偃旗息鼓了。

一个是不同意家里的安排,一个是初恋被消灭在萌芽状态,反正我堂姐闷闷不乐了好久。

那时候的确良是上好的衣料,只有定亲的姑娘才能开口要,婆家就是扒债,在定亲那天,也会允了未来儿媳妇买的确良衣料。我那堂姐有一天上学的时候,穿上了白色的确良上衣,女同学们满眼都是艳羡。但这不是婆家给的,是她大哥给买的。为什么?哄她团她呗,想她答应换亲呗。后面怎么哄好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换亲的事定好了。王家的妹妹给堂哥,我堂姐给王家三十多岁的大儿子。

两家硬件确实不平等。王家大儿子憨人一个,没我堂姐高,没文化,没相貌,嘴里好像塞了根大萝卜,他一句话憋出来,听的人也憋出一泡尿来。但不是弱智那种。我堂姐又精又漂亮又是初中生,她哪看得上这等次品。定婚那天,他跟我堂姐后面蹭来蹭去,堂姐哪搭理他,像喝牲口一样叫他“滚”,堂姐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王家妹妹个子也不高,走路外八字,皮肤黑但一讲三笑,可惜哪哪都不能跟我堂姐比。我堂哥是标准男,一米八的个子,胳窝一夹就能将她挟走。硬伤就是兄弟多,穷都是一样的。

后来才知道,王家妹妹一来,就被我堂哥哄得团团转,当然她和我堂哥一见钟情,一来就是数天不回去,两人白天晚上都黏在一起。

堂哥家有两阵屋,前三间厢房,后三间正房,中间一个大院子,院子的西侧还有两间小厢房。农闲时我堂哥睡懒觉,王家妹妹三顿饭盛给我堂哥吃,一手一只碗,走过长长的院子,两人坐床边吃,吃完了她又一手一只空碗,迈着外八字去前屋盛饭,再端过来两人一起吃,你侬我侬,掉在爱情海的漩涡里。

王家妹妹怀孕后,就长住堂哥家不回去。那么王家肯定要求选一个吉日把两家事给办了,皆大欢喜。可我堂姐不愿意,反悔了。王家这么一来折大了,媳妇娶不成,赔了自家姑娘。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梦里被一片嘈杂不堪的打闹声吵醒,而床上就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于是我披上棉袄趿拉着鞋去大哥的房间,一看大哥大嫂也不在家,侄男侄女在床上还是睡着的。我一边穿好棉袄,一边又回到房间穿上裤子棉鞋,抖抖嗦嗦出了门。

我家跟堂哥家只隔一家,中间一家比我们晚一辈,刚结婚不久。我一出门就看到堂哥家的门口聚集了许多人,看热闹的,打架的,拉架的,一片嘈杂,混乱不堪。

中途有一根扁担在朦胧的夜色里一起一落,随之“唉哟,唉哟”声声不断,有人哀嚎,“唉哟,唉哟,我的头哎——”,“唉哟,唉哟,我的腰哎——”,叫声里有男有女,有人头被打破了。

我站在边上不敢挨近,一半吓的,一半冻的,缩着脑袋双手抱胸,上牙磕下牙,左腿撞右腿。然后我看到我妈搀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奶奶走出人群,老奶奶抱着头,“唉哟唉哟”不停地叫着,我妈搀着她向我家走去。后来才知道老奶奶是王家妈妈,头挨了一扁担,正好扁担梢上的木扣子打破了脑袋,血流不止,从耳边流向胸前,染红了棉袄前襟。

过一会我碰到大我一岁的本家堂哥,当时十六岁吧。他、堂姐我们三个一直从小学同到初中,他说王家来了三十多人来抢堂姐,他跑回家拿了一根扁担,打了几个人,我问刚刚一个老奶奶被打破了头也是你干的?他说就是老奶奶指挥的。他还说他一扁担打了王家父亲的腰,还有另外几个人,打完赶紧拖着扁担送回家,又空手转回战场。少年的他为护堂姐真是下了毒手。好在大人们都是打皮捶,没有人拿农具打仗。

3.

前方战事开始吃紧。王家老奶奶和几个人受了伤,他们不敢再抢堂姐,毕竟行山虎打不过坐山虎。我一直没看到堂姐和她的妹妹,听说已经被转移。

王家启动第二战略方案,改抢王家妹妹。他们一部分人打架,一部分人包围了堂哥家。堂哥知道躲在家里不安全,赶紧叫王家妹妹穿好衣服翻墙到隔壁家。当王家妹妹在家人的帮助下准备翻墙时,王家几个人同时架人梯翻进院子里,院子有那么大空间,王家妹妹利用距离差成功翻墙逃到隔壁地界,只听得敲门如擂鼓。

隔壁家是新婚夫妻,侄子晚婚,跟我大哥同岁。后来听说隔壁的侄子没穿衣服,来不及穿,是新媳妇开灯起来开的门。王家妹妹一进门就钻到新房,自认为她娘家人不敢冲进隔壁,更不敢冲进新房。可一个大人往哪藏呢?她灵机一动,爬上床,隔壁侄子急得叫起来,我没穿衣服哟。王家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撩起蚊帐靠墙的背面钻到墙壁处躲着。与此同时王家几个人也越墙翻到隔壁家,新媳妇哪阻挡得了。王家妹妹被娘家几个人从墙壁处拽出来了。听说拉拉扯扯中,隔壁的侄子做了一回裸体模特,情况特殊,没人欣赏。

王家几个人拽出王家妹妹,出门就架起来。一人挟起她的双臂反背在肩,一人逮左脚,一人逮右脚。王家妹妹一边挣扎,一边扯着尖尖的嗓子拼命喊堂哥,这一刻她认为只有堂哥才是她的拯救者。几个人哪肯放手,在地不熟的夜色里扛着抗争的王妹妹,艰难的从隔壁家挣扎到堂哥家门前,夺路准备班师回程。

堂哥就在自家门口,被几个王家人死死的逮着摁在墙壁上,眼看王家妹妹被几个人拽胳膊拽腿的就要上路,他伤心欲绝,此一去,恐怕再也没机会见母子(女)俩了。他对着挣扎在王家人肩膀上的母子(女)俩嘶哑着说:子菊,你一定要好好的。王家妹妹偏着头看着堂哥,然后当着所有在场的人,用最直白最钟情最简单的一句话宣布: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堂哥哭了,嘶嚎着说:我不要你死,你要好好的活着。

扛着她的几个人可能被感动而放松了警惕,王家妹妹勐地一挣脱,挣开了棉袄。慌乱中来不及穿衬衣,她的上半身从空心棉袄里很快就赤裸着滑了出来,突然坠向地面。后面抱着腿的两个人因为一下子失重也趴倒在地面。

堂哥家门前正好有一口水塘,王家妹妹顾不上胸前裸露的两个大肉包子,也顾不上跌落地面砸痛了自己,四肢并用,奋起跳进水塘,“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

情郎唿情妹,情妹唤情郎,一个被摁墙壁上,一个泡在水中央。

战事暂停,双方一起转移到水塘周围。我方一起惊唿: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的。对方有人愤愤说:让她死,死了活该,王家的脸让她丢尽了。

堂哥一听这话立即惊慌起来,然后千求万求,求王家人放他们一马。他们不放。堂哥说,既然你们要她死,那就放了我让我陪她一道吧。许是松懈了点,堂哥终于挣脱了王家人,毫不犹豫跳到水塘里。他个子高,蹲下水里抱着王家妹妹,只露出两颗头,夜色里像两只皮球飘在水面上。

隔壁队的人也跑过来,都不远,只听得这边很长时间人声鼎沸,犬吠不止,一片闹哄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三三两两相约过来了。难怪嘛,动静太大,几条狗在圈外蹿来蹿去,想帮又帮不上,只有狂吠不止,呐喊助阵。

王家人本来比我们队的人多,一看别的队的人影影绰绰走过来,受伤的人首先开始当逃兵走了。三十里路呢,一步一步走过来,夜路难行,打仗又打到现在,且是无用功,伤也伤了,再耗下去,自讨没趣,自找苦吃。不如悄悄撤退吧。

剩下的人们站在水塘周围开始谈判。我的本家叔子,就是拿扁担打人的堂哥的父亲,当时他是大队干部,他代表我方首先说话:大家都冷静一下吧,这么冷的天,再这样闹,非出人命不可,真要是出了事,你们王家责任可就大了。再说,现在婚姻自由,你们王家姑娘是自愿的,不是这边去你们王家抢来的。她现在要是愿意跟你们回去,这边也无话可说,可是她宁死都不回去,你们王家就不能再逼了。

王家人默认两人上岸。王家妹妹一上岸,就有人给她披上了棉袄,几个女人们纷纷围过来,关切着说:冻坏了吧,冻坏了吧?王家妹妹说,在水底下真不冷。

隔壁队人也给力,和我们队的几个嫂子们把她护送到他们家。只有两条田埂远的距离。

王家人随着王家妹妹被转移,大部队也在晨曦中疲惫着无功而返。只有王家妈妈爸爸和两个儿子留下,王家妈妈受伤后就被我妈拉到我家。东方开始鱼肚白时,我才回家,一看王家妈妈头部胸部都是血,手还在不停地一个劲儿颤抖,像癫痫病发作一样,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还是虚脱,看着实在可怜。我妈拿一件衣服给她换,她不换;打三个荷包蛋给她充饥,她不吃。后来我妈硬是叫她吃了。

早上,公社来人了,我家当作临时会场。王家妈妈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我从棒槌长把你养这么大,却养了个显世又不孝的东西,撂水里都不响呀,养这女儿不如养一头猪呀……

正好,王家妹妹给找来了,听到她妈妈倒苦水,全是指责她,索性叛逆到底:你养我把我当物件,不为我好,闹成这样,我一点不担你养育之情……

母女俩彻底撕破脸,断绝关系。

4.

气头上的话不算数,隔几年,王家认了这门亲,母女俩还是母女俩,只是堂哥另立门户,王家走亲只进堂哥的门。

堂哥的大女儿生命力真强,在妈妈的肚子里跟着妈妈爬墙、反背、踢蹬、跳水塘、受惊吓,折腾了几个小时,竟安然无恙。

王家妹妹后来给堂哥生了一女两男,现在家孙外孙也十几二十岁了。堂哥和王家妹妹感情一直很好,换亲不过是他们两相识相爱的一张门票。

堂哥有一年挑麦种准备去地里下种,刚跨上门前的基耕路,被一辆拖拉机撞上,从此扔下了王家妹妹和子孙们。

我堂姐后来嫁到邻队,生了两个儿子。两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上班。堂姐夫前年病逝,堂姐现在给儿子媳妇带孙子。我和她很多年没见了,去年听说有人看到堂姐,说她在大城市待着变了样,时髦得很,小老太戴着墨镜,太阳帽下长发飘飘,丝巾配风衣,打底裤外套短裙,脚蹬平底休闲鞋。精气神可嘉可贺。

5.

换亲是贫穷落后年代的产物,是那个年代的婚姻陋习。随着时代飞速发展,人类思想认识的进步,换亲这一怪胎形象早已被打上历史封印,在历史的长河里随着大浪淘沙沉入河低,人们在充分享受婚姻自由的年代里渐渐将它遗忘。它登不上大雅之堂,仅仅是滚滚红尘里的一粒尘埃,茶余饭后想起时,也只能在文字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比方说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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