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端灵

我是一个非常喜欢晚上熬夜，白天睡懒觉的人，恨不得每天都能睡到日上三竿，我妈问我为啥那么喜欢睡觉，我说：因为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呀。她说：合着你一年四季就没有不困的时候呗。我不仅喜欢睡觉，我还有点起床气，要是没睡好被莫名吵醒，我能郁闷半天。

那天早上六七点吧，就听见鞭炮炸的啪啪响，我那个头大呀，想着这谁啊，这么大早的。去阳台一看，好家伙！这么大早路上就挤满了人，我还以为哪个明星来了呢。爱凑热闹的我，跑下来去打听了一番。原来是村里的老李头去世了，今天出殡。

按理说出殡一般就是自己家亲戚朋友会去送一下，还没有见过这么大场面，四邻八乡的乡亲们都来围观了。我那颗八卦心蠢蠢欲动，就抓住一个认识的婆婆问了问。婆婆说：“你不知道吧，老李头去世，他家居然是由孙女端灵”。（在很多农村地区，老人去世，在最前面端灵牌的一般都由嫡孙来进行。）我不解问道：“孙女也是人呀，也是他家的亲孙女，为啥不可以端呢！”

婆婆说：“女孩子端灵在我们这可是没有先例的，这老李头要知道是个孙女来端，怕是要气的活过来吧！”

我想了想，李老头生前人气也不旺，难怪今天这么多人呢，原来都是来看热闹的！

我也往里凑了凑，听见好多老头老太太都在皱眉摇头说什么，于礼不合呀，完全是瞎闹，要是我们死也不瞑目一类的。倒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和生了女儿的媳妇们在一起兴奋的指指点点，看起来很期待。

说起来这个李老头的大孙女，名字叫李胜男。她出生的时候，还没生出来，她爷爷就提出来说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如意，是女孩就叫带娣，寓意要给家里带个弟弟来。她妈生她的时候难产了，她也呛了羊水，小地方医疗条件有限，需要转到大医院，但是老李头一看是个孙女，拒绝转院。最后还是胜男的爸爸喊来几个关系较好的堂兄弟，拦着在医院指手画脚的老李头，把老婆孩子转去了大医院。

好在大人孩子后来都平安回家了，老李头催着要给孩子取名来娣，胜男爸爸说：“您别操心了，我就要这一个女儿，也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名字我也取好了就叫胜男。我的女儿不会比儿子差。”

老李头见名字没有顺着自己取，就跟胜男奶奶俩人，隔三差五撺掇胜男爸妈离婚。胜男爸爸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跟胜男妈妈是自由恋爱的，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护士。老李头和李老太觉得自己儿子是大学生，是有文化的人，不应该只生一个闺女，这就是绝了后。胜男爸担心老婆抑郁，把老婆孩子都送去了丈母娘家坐月子。老李头和李老太连看都没去看过一眼，逢人提起，就嗤之以鼻说一个丫头片子有啥好看的。对此胜男爸非常伤心，等老婆一出了月子，就带着她们母女去了市里定居，每次回老家看两个老人，老李头从来不正眼看这个儿媳妇和孙女，久而久之他们就回的非常少了。

说起来老李头有三个儿子，最有出息的就是胜男的爸爸了，他是老大，另外两个弟弟没有好好读书，都在老家务农。我感觉农村有很多老人，都喜欢抠有出息的孩子来扶没出息的子女。老李头老两口也是一样。

他看大儿子不常回来了。就让他三不时的寄钱回来，也找大儿媳妇要钱。胜男妈也是个人美心善的人，她觉得自己毕竟在城里住着，婆家人都在农村待着呢，条件肯定艰苦一些，于是开始也愿意给钱，夫妻两的工资大部分都寄给了家里。

直到有一次，老两口来城里了一趟，说是来看看儿子，从进门屁股没有坐热，就跟儿子说让他离婚再娶一个，也不顾当时正带着孩子在厨房忙碌的儿媳妇。这下胜男妈彻底无语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你不让转院，生的女儿也不闻不问，赚的钱贴了你们老两口还要帮衬两个弟弟家，现在又找上门来怂恿丈夫跟自己离婚，这换谁心里都不好受。从那以后，胜男妈钱也不经常给了，胜男从小到大，除了她爸带着她回去看爷爷奶奶，其余时候也没有再回去过。

因为胜男爸从结婚到生孩子都不服从自己的命令，加上另外两个儿子都生了儿子的，所以老李头更加不喜欢胜男一家了，胜男的两个叔叔呢就狗仗人势，也不尊敬这个大哥，哪怕他们花着大哥寄的钱，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两个弟媳妇，提起大哥一家话里话外就是他家没有儿子，以后可别回来争家产，争也没有他家的份之类的。

后来的事我是听刘大妈讲的。应该每个村都有这么一群爹爹婆婆，每天坐在一起交流各种八卦和新闻，谁家母猪下了崽，谁家媳妇跑了，谁家男人外头有人了之类的，都能讲的有鼻子有眼明明白白的。刘大妈就是这个“情报中心”的“核心成员”。

据她说，某年胜男二叔家的儿子，老李头的大孙子要高考了。那个时候胜男爸爸已经在大学当教授了。二叔找上门，要胜男爸爸把他儿子安排进大学，说什么你都是教授级别了，安排个把学生进来完全就是张张嘴的事之类的。但是他那儿子，从小被爷爷奶奶和爸妈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高中三年不是在早恋就是在逃课，三叔家的儿子跟他请教初中的题，他说他没有学过不会。先不说这么个孩子，胜男爸为人正派，自然不答应，说：“孩子要有那个能力，就自己好好学习，努力参加高考考进来。”

二弟觉得大哥这就是不肯帮忙。于是老李头也找上门了，他带二儿子和孙子，进门噼头盖脸就骂胜男爸爸不是东西，肚子里有几点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之类的。那天刚好胜男和她妈妈也在家。胜男妈温柔地劝说：“侄子上大学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学校也不是我们开的，国有国法，校有校规，也不能为难老大呀。”二儿子跳出来说：“男人说话你个女人少插嘴，估计就是你在中间挑拨我们兄弟关系了吧，你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你有啥资格说话！”

胜男这时候已经成年了，她听叔叔这么说自己妈妈，气的跳起来就叫二叔滚。老李头一看这丫头片子都敢叫我们滚了，大骂孙女，还拿着拐棍就要上手，幸好胜男爸爸及时赶回来，家里闹得是鸡飞狗跳的。临走的时候，二叔家的儿子还说了句：“你家没有儿子，以后你死了我不给你们上坟，让你断香火！”你听听这是人话吗！于是从前不争不抢不计较的胜男一家这次是彻底寒心了。

不久后老李头突发疾病住了院，当然出钱的还是胜男家。胜男爸生气归生气，还是非常孝顺的。我们那老人去世都是由孙子端灵，如果老大没有儿子，就默认是其他家的儿子来端，如果一个孙子都没有，就在家族有儿子的子侄里面找。为啥非要自家孙子来端呢，因为我们那有个不成文的风俗，端灵的人就默认获得老人财产的继承权了，而且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会送“悼礼”。一场葬礼下来，能获得大几万不等。

都是油水呀。

这么好的事老二家怎么会轻易放弃，老二的儿子，还是叫大孙子吧。他早早地就穿好了孝服坐在灵堂，等着笑纳大家送来的礼金。

胜男一家三口这时候来了。

一进门，老二就开始说老李头生病了胜男一家没有人出面照顾过，死了还来假惺惺干啥。

胜男说：“你可闭嘴吧，爷爷奶奶这些年小病大病哪次花钱不是我家出的大头？你娶媳妇，生孩子，加上后来盖的小洋楼我爸有没有出钱？要不要算算账？”

老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语塞。

胜男继续说：“还有你，我的好堂弟，你穿我的孝服干啥，我是家里的长孙女，灵我来端。你现在赶紧给我脱了！”

在场的人都愣了，大孙子说：“自古端灵都是孙子做的，你一个女孩凑啥热闹。爷爷会死不瞑目的。”

老二赶紧说：“就是，就是。我儿子说的没错”。在场很多人也开始附和。

胜男爸说：“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女儿是第一个孙辈，就该她端。你要是不脱这孝服，那你就穿着吧，我给我女儿做新的！”然后又说了很多，比如从他大学毕业后就贴补家里一直到现在，还有媳妇当年难产差点被拖的没命，自己女儿被李家亲戚轻视了这么多年之类的。

这时候老二媳妇跳出来了，坐在地上开始嚎：“爹呀，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大儿子欺负我们了，他不让你最爱的大孙子端灵呀……”

胜男捋了捋头发，气定神闲地说：“婶子你别喊了，爷爷昨天给我托梦了，说他要最有出息的孙辈端灵，那不就是我了吗，我们这几个孙辈，我可最有出息了。”

确实，胜男金融硕士毕业，就职于北京一家500强公司，那几个孙子摞一起也抵不过一个李胜男。

这时候有人请来了另一个辈分很高的长辈来主持公道，本来这个老头思想也一直认为该孙子端的，结果这时候大孙子在一旁蹦起来了，大喊着：“我不管，谁让你不是男孩，我才是爷爷的心头肉，要是没有我，爷爷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了。女孩子就是没用，嫁出去就是外人。没有孙子就是丢人！”

老头子脸绿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两孙女，这大孙子一口一个没有孙子丢人，没有孙子抬不起头，这不是打他的脸吗。他的天平也开始往胜男家这边倾斜，他说：“别闹了，不然你爷爷地下有知怎么安心呢，我年纪这么大了，我都知道与时俱进，现在社会男女平等，孙子孙女都一样。风俗规定是长孙端，但是也没有说一定是孙子，以前大家默认是孙子，是因为孙女一般不争这个，现在竟然胜男争了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她也还是姓李的。”

老头估计私心也是想着，要是胜男开了先例，以后轮到他孙女那就也可以了，反正也是自己的血脉传承。

所以你看，大家出发点都是基于自身利益，只有有共同的利益大家才会站在同一战线。

最后胜男妈妈拿出了这些年贴补给婆家所有的钱和物品清单，说一定要争要算就都算清楚。两个叔叔婶婶看了那厚厚的一本账，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胜男其实争的也不是谁端，而是来自于重男轻女的公平。她明确也跟几个叔叔说了，爷爷生前的财产，包括别人送的礼金，她们家一分不要，都分给他们，她本来就不屑于那些物质上的东西。死者为大，竟然爷爷已经过世了，以前对她的种种轻视也都算了。胜男想要的不过就是争一口气，争一个公平。

那天端着灵的胜男，雄赳赳，气昂昂的。脸上写着庄严肃穆，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得意的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