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子的一生

爸爸参军以后在部队考上了军校，在重庆上学。

爸爸的学校当时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勤务学院的前身。

重庆又被称为雾都，小时候学过一首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爸爸说这首歌就是重庆的民间小调改编的，爸爸说在重庆能看见大太阳的天气很少，太阳出来狗都叫，整个城市的天空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灰蒙蒙，雾漫漫的。

浩子参军前和爸爸是同乡，俩人一同参军，参军后又分在一起，又一同考上了军校，上学后又是同班，虽然参军之前俩个人不太熟悉，但同乡又是同学，让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比和别人亲近很多。

在重庆上学时，有一个休息日，爸爸和浩子一起出去闲逛，经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从巷子里走出来一个年长的老伯，叫住了爸爸和浩子，向他们问路，巧得很，他问的地方爸爸和浩子正好知道，路程不算太远，但是七拐八拐，爸爸和浩子怕老伯又走错，就把老伯送到了地方。

老伯说他会看相，他说：“我知道你们解放军肯定是不信这个的，今天你们俩送了我一路，这也是咱们的缘分，我也送你们俩几句话，真不真假不假，我一说你们一听，就权当是解闷了。”

他说浩子命带富贵，财旺，权旺，愿望大多都能实现，但要切记适可而止，不然最后容易白忙一场。

他说爸爸论才华论能力，样样都不差，却总是与机缘擦肩而过，但人这一生，有失有得，看尽千帆浪，平安最难得。

爸爸和浩子当时都是刚刚二十出头，意气风发，前途大好，明天对他们来说有无限的可能，算命这种事他们自然是不信的，老伯的话他们俩也就一笑而过，全没放在心上。

军校毕业以后他们俩又都回到了原来的部队。

后来爸爸和妈妈经人介绍认识，然后恋爱，结婚，又生下了我。这期间浩子一直没有中意的姑娘，他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一定要漂亮，要非常非常漂亮的那种。一般漂亮的姑娘不难找，但漂亮到绝色的姑娘就凤毛麟角了。

再后来爸爸觉得奶奶年纪也大了，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和妈妈一直两地分居也不是长久之计，便申请回到了地方。

爸爸回来两年以后浩子也从部队回到了地方。他比爸爸在部队多待的这两年里又提了一级职称，回来便去了市里的法院工作。那时候他也结婚了，女方是个农村姑娘，比他小十多岁，的确是非常漂亮。

等到奶奶去世我们家搬回市里的时候浩子已经当上了院长。

爸爸他们那一批当兵的战友里，浩子是发展得最好的，每次聚会他都是中心人物。有时候他们聚会也会带上家属，妈妈说浩子媳妇长得是真好看，但总感觉她有点怕浩子，说话都是瞄着浩子的眼色。

浩子有一个儿子，因为有妈妈的漂亮基因，儿子很帅，也很聪明，学习很好，大学毕业以后在大连的一家化工厂的管理层任职。

浩子儿子工作以后，浩子家开始在各个乡镇卖化肥。我们市下属三十多个乡镇，他们家基本上垄断了所有乡镇的化肥销售市场，这么大的蛋糕一个人独享可想而知一定是赚得盆满钵满。

浩子的儿子后来娶了一个韩国的小明星，据说长得相当漂亮，这一点浩子的儿子还挺像浩子的，不愧是父子。

那些年浩子家真的是风光至极。

那时候爸爸和浩子的来往就很少了，一是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爸爸不想给人抱大腿的错觉，二是浩子的很多所做所为爸爸都很不赞同，尽量疏远，保持距离，是维持他们俩从前的友谊和体面的最好办法。

后来浩子的儿子得了肝癌，国内国外花费巨资治了两三年人还是走了。浩子儿子和韩国明星没有孩子，韩国明星在他去世以后就回国了。

儿子去世以后不久，浩子得了阿尔兹海默病，俗称也叫老年痴呆症。

爸爸每天都去公园锻炼，十天有八天都能看见浩子，他老婆给他脖子上挂个小牌子，把他放在一边，自己就去跳舞了。

每次爸爸和他聊天，第一句话都得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浩子总是说：“我不记得了，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呀？”

爸爸说：“我是XXX呀，当年咱俩还在重庆一起上学，你好好想想。”

浩子总是：“哦，是你呀，你可变老了。”然后拉着爸爸一起说起当年的好多事情。

爸爸说他说起往事时会让你觉得他一点病都没有，逻辑清晰，语言流畅，好多爸爸都有点忘了的事情他依然记得十分完整。爸爸甚至觉得可能他这样说着说着就能找回丢失的记忆了。

可是第二天遇见他，他依旧谁也不认识。

后来公园里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他老婆卖掉了这里的所有房产，带着他去大连了。他老婆的娘家侄子和外甥都在那，儿子没了，以后真正老了的时候自然还是要靠自己娘家的晚辈。有大笔的资产握在手里，不怕没有人孝顺。

爸爸有一个战友前些年帮着女儿带孩子也去了大连，去年我们去大连时爸爸还特意去看望了他。

他们聊天时还提到了浩子，他说浩子早就没了，他老婆现在活得可滋润了，他偶尔能遇见她，又找了一个男的，看着挺年轻，感觉都超不过五十岁的样子。浩子老婆比浩子小十多岁，也才六十多，年轻时就是个美人儿，老了也不丑，又有大笔的钱傍身，找个年轻老头儿自然不是难事。

他说有一次他还多事的问浩子老婆和这个男的领证了吗？

浩子老婆说：“这都啥年代了，都啥年纪了，领啥证啊！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早早的就没了，好在还有侄子，还有外甥，也算是自己的孩子，等我死了把钱留给他们，好歹每年清明他们还能给我们一家三口的坟前上炷香，烧张纸。他让我开心我就给他花点小钱，别的就别想了，我还不煳涂。”

这几年经常听爸爸说哪个老友又去世了，哪个老友又卧病在床了。每次爸爸和我说起这些，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

爸爸说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刚去重庆上学的时候非常不适应，不适应那里的饮食，也不适应那里的天气。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能看见明晃晃的太阳，经常早上醒来，外面烟雾缭绕，弥漫的雾气从早到晚都消散不去，那时候爸爸时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行走在雾里，而是行走在梦里。如今活到了七十几岁的年纪，回头看以前的岁月，也有这种如在梦里的感觉，一生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急匆匆的走到了暮年，爸爸说他现在甚至都怀疑，当年给他和浩子算命的老伯是真实出现过还是梦里的情景，浩子已经不在，爸爸也无处求证。

北方的春季总会有几天大风漫漫，窗外树上的枝条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我窝在沙发里刷视频，一条评论落入了我的心———做了十几年icu和ccu的护士，从开始的急躁，迅速，灵敏，到现在，不急，慢慢来，抢救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所有应该在抢救前，或者几天，或者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他有个过程，是大家的反应时间，准备时间。没有意外，所有的意外都不是意外，遇见生死，不是生死，也是生，也是死。

看到“没有意外，所有的意外都不是意外，遇见生死，不是生死，也是生，也是死。”不知为啥，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我好像悟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悟到，就在我思绪神游的时候，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电铃声，吓得我心里一惊，把手机扔了出去。

捡起手机，是爸爸打来的电话，爸爸说：“你妈炖药膳呢，晚上你和秋儿一起回来吃饭。”秋儿是老公的小名。

妈妈炖的药膳真的很不错，汤鲜甜，肉软烂，美味的食物下肚，我忽然觉得，这人世间，很多当时看似很重要的成败得失，回头再看，都如漫天的迷雾，风一吹，太阳一照，便消失不见，没留下什么痕迹，只留下了雾中人迷茫的思绪。

人生啊，好好活着，才能剩者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