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血病男孩

正对巷子的一户是家小商店，男主人张伯是个屠夫，在店门口摆了一张肉案，开商店的同时顺便卖猪肉，夫妻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子小时候发烧伤到了脑子，智商不太高，我们家在那边卖服装时他已经成年了，长得白胖高大，天天笑嘻嘻的，跟在妈妈身边照看店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倒也平淡和美。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虽有小缺憾但也不算太差，但孩子总要长大，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儿子跟他妈妈嚷嚷着要媳妇了，张伯夫妻觉得孩子有缺陷不想坑别人姑娘，从来没打算给大儿子娶媳妇，大儿子天天嚷嚷，张婶只当他发小孩子脾气，跟以前要糖要玩具一样，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谁知有一天大儿子发完脾气跑出去后居然淹死在了护城河里。这是张伯家不幸的事情。

爹爹家东边一家是卖五金日杂的，男主人姓李，育有两个儿子，彼时都已成年，大儿子已经结婚生子，店里长期由未婚的小儿子照看，李二长得高大魁梧，脸很黑，又不苟言笑，一眼看上去很凶。突然有一天我从妈妈和婆婆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他得了白血病，当时不懂这个病的凶险，只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出得了这个病肯定会死，心想难怪很久不见他凶神恶煞地坐在门口看店了。李二的得病并没有在老街上掀起多大波浪，人们在短暂的惊讶叹息后又回归到平常的生活中，一天放学回家我经过他家门口，突然又见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只是往日黝黑的脸变成了铁青色，晦暗低沉，嘴唇是紫色的，任我再小，当时也觉得他似乎真的得了活不成的病了。自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不多久就听说他去世了，从最初传言他得病到去世，不过也就半年光景，那是年幼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疾病可以这么快带走一个身强力壮的人。

李家五金店斜对面东边一户姓何，夫妻俩边卖布边开缝纫店，育有一独子，叫何恒，跟我同岁，因为在不同的小学读书，我们又是后来搬来的，所以我跟他并不相熟，只知道他有先天性白血病，他放学后都是待在家里，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在街上疯跑。初中我们一起去了老街尽头的镇中读书，只是我在一班他在二班，依然是没什么交集。

那年县城新开办了一所中学，据说师资力量强大，学校为了保住镇中百年老校的招牌特意将入学考试前五十名的同学分在了一班，配备了全校最好的老师，由分管教育的副校长亲自担任班主任，还专门将我们班单独放在行政楼上上课，避免其他班级打扰，外界盛传镇中这个班了不得，于是各种走门路的都来了，医院院长的孙女，派出所所长的儿子，卷烟厂厂长的侄子都在我们班上，最后我们班得了一个“太子班”的名号。

彼时我妈终于将服装店经营倒闭了，带着我哥和我搬回了乡下，我天天和我哥骑着自行车上下学；我爸在郑州的服装店也一直不赚钱，我爸也回来了，找了家小厂打工。那可能是我整个少女时代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吧，学业的压力、对父母经济状况的担忧让我每天都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虽然成绩很好，但我似乎并不自信，天天都在担心万一成绩下降怎么办。在这样的重压之下，我无暇顾及其他，只一心埋头苦读。初二那年二班整个班级成绩不错，校长便让他们班搬到了我们隔壁，想再造一个“太子班”。二班有个女生叫丽丽，跟我同村，我们每天一起骑车上下学，丽丽性格活跃，经常在路上跟我讲他们班的八卦，我才知道何恒成绩在他们班上挺好，还得知他在跟他们班上最漂亮的一个女生谈恋爱，还是女生倒追的他，而且他还抽烟！这跟我记忆中那个乖巧的、瘦弱苍白的人完全不一样，但我也仅当一个八卦来听了。依着丽丽跟我的关系，丽丽经常代表他们班来我们班借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班会有那么多同学上学不带书，但是每次都按丽丽要求的本数借给她了，有一次我在还回的英语书里看到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元稹的一句小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署名是个飘逸的恒字，我也没当回事。

一个夏夜，晚自习结束后班主任又给我们留堂讲试卷，好不容易放学后整个学校只剩我们班和二班还亮着灯，我急急奔向车棚骑车回家，出教室路过二班门口隐约见那个最漂亮的女生趴在桌上哭，旁边有几个同学在劝着。来到车棚，蓦然见到何恒在水池旁洗鼻子，他穿着一件纯白的短袖，胸前是一大片血迹，我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你流血了！”他哈哈笑着:“没事，我都习惯了。”突然凑过来，问我：“你想跟我接吻吗？”我吓得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跑远了又忍不住好奇回头看，只见他掏出了一根烟抽了起来，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我突然觉得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活不长，这满不在乎的种种荒诞行为下其实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

转眼进入了高中，我去了市里的一中，何恒和丽丽都在县城的二中。日子如水默默往前流淌，我依旧是边痛苦着边学着，无暇顾及其他，大概是高二还是高三，已经记不清楚，也忘了是谁在聊天中随口告诉了我一句：“何恒死了。”一刹那想起那个夏夜，他那满不在乎的笑以及白衣上的血迹，他其实挺想活下去的吧。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考上了大学，大一上学期寒假回家，我妈带我去老街买过年的新衣服，经过何恒家门口，我往里张望了一下，他们父母依然在忙碌地做衣服，平静而沉默。晚上回家我开始头痛，我妈给我立了筷子，念叨到何恒时筷子立住了，我妈说：“你下午从他门口过他跟你打招唿了。”我又一次想起那个夏夜，其实他很想健健康康地长大，读完高中再读大学吧？他跟我打招唿是想问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吧？那是他一直盼望却又去不了的远方，我相信抽烟恋爱只是他无力对抗命运的假装玩世不恭，他内心里一定比谁都想好好活下去，在疾病的折磨下还能在班级里成绩名列前茅、坚持读到高中，他应该是想跟命运搏一搏的。

老街的故事讲完了，现在回头想想老街的悲欢，其实故事里的几家经历的事情都比我学习的压力要大得多，但当时我只沉浸在学业的压力中，从来没有抬起头来看看其他，如果能敞开心扉，再豁达一点，也许读书那几年就不会那么痛苦吧！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这已经是多么大的幸运了啊，感恩生命，感恩今天灿烂的阳光，何恒，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可以发自内心地肆意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