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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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讲我二姨之前,我先说一下我姥姥家的情况,我姥姥是个瘦小的裹脚女人,娘家是富农,后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土改时受到过度惊吓,变的胆小懦弱,地里的农活全依靠我姥爷。我姥爷姥姥婚后育有三男三女共六个孩子,基本上都是相差三岁。二姨是1957年出生的,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据我妈讲,二姨无论从体型还是性格,就像是我姥爷的翻版,干起农活来,拼命三郎一样。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姨他们在懂事时就必须要做很多与年龄不符的劳动。当时还实行大锅饭,成年人挣工分的时代,只有姥爷一个人的工分,到年底生产队分给的口粮自然不够一家子一年吃的。每天天不亮,姥爷在上工之前,就带着我妈,大舅,二姨三个年幼的孩子去地里割回来几筐草了。因为穷,家里的孩子小小年纪都喝过麦苗水,荠菜水,地瓜叶子水,也捋过柳芽,摘过榆钱,实在都找不到吃的时候还掰过树皮煮水喝,用二姨的话讲,现在的牲口比那时候的人吃的都好。后来,姥爷因常年辛苦劳作,积劳成疾,在家里的长女(我妈妈)十九岁那年,就累的吐血去世了,当时最小的小姨才四岁,当时真是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姥爷去世那年二姨才十三岁,在当时农村,挣工分都不够资格,但是二姨生性要强,自觉的和我妈妈,我大舅(16岁)三个人扛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担。

四年后,我妈和大舅各自都已经成家,二姨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二姨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比普通人家的壮劳力还能干。鲁西南地区的农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原始的黄牛耕地,实行承包责任制后,家里按照人头分到十多亩地,二姨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在这十几亩地里种麦子、棉花、玉米和大豆。麦子从播种到收割,棉花从育苗到栽种再到最后的采摘,中间还得经过无数次的捉虫和拔草,全部都是人力。麦子是人的粮食;而棉花要采摘好,晒干,纺成棉线,再织成布,给家里人做衣服穿;玉米是喂鸡鸭牛羊的;种大豆是榨油炒菜用的。二姨是天不亮就下地给牛羊割草,白天在地里忙一天,晚上还得纺棉花织布,熬夜和姥姥一起做弟弟妹妹的衣服鞋袜......真是一年四季忙的就像陀螺。一直操劳至二姨二十五岁,二舅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二姨还主持着帮二舅盖好结婚用的房子,才让媒婆给她提亲。家里虽然有我妈和大舅的帮衬,终归是底子太薄了,再加上大舅娶亲时欠的外债才刚还完,给我二舅盖房子又是借的钱,所以二姨在给自己准备嫁妆时,非常节俭,总以少花钱为先。以至于我妈在很多年以后提起这件事还一直说,是兄弟姐妹们在结婚这件事上亏待了二姨,人生大事上对她太凉薄了。

二姨勤劳善良,聪明能干,在娘家一直是辛苦劳作,一年忙到头,虽然家事劳累,但是她心情舒畅。万万没想到,出嫁以后却是她噩梦的开始。她的婆家离娘家最远,二姨一年只在八月十五和过年回娘家两次,全程步行,五十里地成了二姨回娘家最远的障碍。婆婆家里兄弟姐妹四个,除了二姨父勤快善良,其余都不是善茬。二姨在娘家是身体非常健康结实的人,婚后却因为水土不服,天天拉肚子,白天在地里干活还像从前一样要强,她婆婆一家脑回路也是奇特,看着二姨和二姨父一样能干又能吃苦,就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脾气又好,他们就合伙欺负二姨和二姨父,没分家之前就让他俩多干活,少吃饭。二姨怕给娘家的弟弟妹妹带来不好的影响,也不回娘家诉苦,又拉不下脸来吵架,经常气的干完地里的农活,回到家饭也不能做,也不吃,渐渐的身体素质就不如以前了。后来二姨父强硬的非得分家,分家后,很快二姨家就鸡鸭成群,牛羊满圈。二姨心情舒畅了,身体恢复健康,慢慢的也不再整天拉肚子了。

二姨婚后第三年,生了一个儿子。据我妈后来给我讲,孩子生下来好好的,但是在出生七八天后就从鼻子尖发黄,慢慢的身上也开始黄,现在想想,可能是婴儿黄疸,但当时医疗条件落后,就是去了医院也没有办法,二姨二姨父又年轻,没有经验,一周后,孩子就没了。二姨哭的死去活来,我妈去过几次看她,无奈自己家里的地多,当时我们姐妹还小,我爸爸在煤矿上班,常年不在家,所以无法多照顾二姨。二姨和姨父没有办法,叹自己命运不济,在村里找了赤脚医生看了看,抓了几副草药吃,又继续忙生活了。两年后,二姨又怀孕生了一个儿子,这次他们俩非常上心,仍然是出生后七八天鼻子尖又开始发黄,他们胆战心惊,找中医去家里看,都没有办法,和第一个儿子一模一样,一个星期后,孩子又没有了。三年中,连续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遭遇,二姨精神受到严重的刺激,从那以后时而清醒,时而煳涂。村子里有传言,说二姨不吉利,人人都退避三舍。二姨个性刚强,做事从来不落人后,却被人如此挤兑,在脑子清醒时心有不甘,婆家又无理取闹的时候,她一腔怨愤无处发泄,索性就撒泼打滚,拿着刀子和她小叔子拼命,从那以后,她婆家反倒不敢拿捏她了。

我外婆生性懦弱,加上我三个舅舅都已经成家,家家都有孩子,她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照看五六个孙子,面对这个曾经在娘家出了那么多力的女儿时,姥姥也只能暗自流泪,爱莫能助。奇怪的事是,那时候二姨回娘家从来不能在娘家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哪怕她多累多饿,就是勉强吃了,也会接着吐了,吃了比不吃更难受。这让小舅妈觉得二姨很晦气,过年二姨回娘家时就她就冷脸给二姨看,后来有几年二姨甚至都不回娘家。

我妈心疼她这个妹妹,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帮二姨请了个很有名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去家里仔细看了看,说因为姥爷去世的时候,孩子多,年纪又小,不放心,牵挂的很,想让二姨多管管娘家的事情,后来二姨顾不上,外公就很嗔怪,折腾二姨不安生,风水先生指导着烧了很多纸钱,也传话给姥爷:不是二姨不管,而是离的太远,家里又穷,人力和财力都帮不上,请姥爷不要见怪。又让找个大属相的去家里住着,一方面镇宅,另外再带一下二姨孩子的运势。风水先生还说二姨会中年坎坷,要是熬过去,以后脑子会越活越清亮,生活也会越过越好。因为我姐属虎,我妈就让我姐每年寒暑假都去长住,慢慢的二姨犯病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基本上就不犯了。过了两年二姨怀孕了,二姨父又找到当年那个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给了个字,说名字里面一定要带这个字,这样就能存活。孩子足月出生,又是一个儿子,二姨父按照起好的名字上了户口,婴儿没有再出现黄疸情况,非常聪明、健康,隔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女儿,也非常健康漂亮。我妈却不放心,仍然送我姐去长住,后来,表妹两岁以后,寒暑假我妈才把我姐换成了我长住。我或者我姐去长住时,都会帮助二姨做饭,看孩子,打扫卫生。这个习惯一直持续了十年,直到我们家搬迁到我爸工作的地方才停止。

可能姥爷的执念太深,二姨虽然摆脱了生子的阴影,但是二姨回娘家仍然是不能吃饭不能喝水。二姨非常伤心,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家里都买了自行车,回娘家方便了,但是二姨仍然是每年只回去一次,每次都是饿着肚子回去。

因为我爸是煤矿工人可以迁户口,他和我妈商量,与其让孩子都在农村,不如把户口都迁出去,在我爸上班的地方升学率也挺高。我妈为了我们三个的未来,举家搬迁到四百多里的异地。我们家确定要迁走的那年夏天,二姨家的正屋在打雷下雨的时候屋顶突然塌进去了,万幸屋里没有人,二姨父他们忙着翻盖屋顶,冬天我还去住了一个寒假,过了年我们就搬走了。就在我们都认为二姨的厄运已经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因为我家的搬迁,对二姨影响非常大。

二姨在我们搬家后第二年做了一个手术,躺在床上不能动。等她身体上的病好了,精神又不行了,又像刚夭折那两个孩子时的样子了,犯病时就什么人也不认识,看管不好,二姨就跑出去。二姨父每天忙了地里忙家里,两个孩子又小,真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那时候电话还不方便,这些事二姨父也没有和我爸妈说过,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苦了十多年。那几年我家这边也不太平,我妈只有在我奶奶和爷爷去世的时候回去奔丧,在家住了两个月才知道,二姨当时一直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能做农活,但是去了庄稼地,干完活天再晚也不知道回去,只能是二姨父去地里把她领回去。后来二姨父在冬天的时候,带着表妹给卖点心的商店打工,二姨跟着去了,走的时候把商店的点心直接就装到袋子里拿走,二姨父和表妹的工钱还不够给她赔点心的。农村赶集的时候,她在前头一边走,看到她想要的东西,拿起来就走,二姨父就在后面付钱。要么就是出去捡破烂,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拿,就像被钱财迷了心窍一样。二姨父是个很心灵手巧的人,也能吃苦耐劳,以前二姨身体好的时候,二姨父一定是忙完了地里的农活还要出去打工贴补家用;而在二姨犯病以后,二姨父就哪里也没有去,在家干农活,照顾二姨和两个孩子,有多余的钱就带着二姨去看病,治精神病的药没少吃,只是二姨的病情时好时坏,其中的难处可想而知。值得欣慰的是孩子都健康平安长大了,学习之余,都能帮助二姨父照顾二姨,也能做家务干农活了。

二姨这种疯癫状态一直持续了十多年,这期间二姨基本上过年也不回娘家,平时偶尔回去一趟也是胡言乱语,颠三倒四。我姥姥在风烛残年的时候,各家轮着居住,在我妈家住了半年,轮到二姨时就跳过去了。而小舅妈又是一个尖酸刻薄之人,孩子都大了,用不着老人了,肯定对姥姥照顾不周,所以在小舅妈家居住的时候,晚上起夜,摔了一跤,腿骨骨折,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二姨有病,小姨是个愚钝之人,自己的事情尚且不能打理明白,更照顾不好姥姥。照顾姥姥不能一直依靠大舅二舅,所以我妈又回老家侍奉,煎汤送药,缝补拆洗,照顾及时,姥姥一直到去世都没有生褥疮。

姥姥去世后,按照老家的风俗,一般三天以后出殡。我妈在老家这一阵,二姨一家这期间也去奔丧,二姨的精神状况还是时好时坏。到了姥姥家,二姨仍然是吃啥吐啥,连口水也不能喝,回到自己家就什么症状也没有。二姨父只好天天晚上骑自行车带二姨回家,早晨再去。最奇怪的是出殡那天,二姨饿着肚子跟着到祖坟上,掩埋了姥姥以后,回到姥姥的老屋就觉得又饿又渴,实在坚持不住,就吃了点东西,喝了些水,却不再吐了,症状完全消失。一家人大眼瞪小眼,都觉得不可思议。二姨当天就和我妈在姥姥的老屋里住下了,用我妈的话说,二姨就像是做了一场非常长的梦醒了一样,脑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活泛。我妈还跟着二姨又去她家住了几天,眼看着二姨就像是从来没有生过病一样。当时二姨已经五十多岁了,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操不完的心,精神状态越来越好。我妈说我二姨辛苦了多半生,终于熬出头了,持家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真是应了风水先生的话,越老越清亮,越老越有奔头。

二姨在我姥姥去世的第二年就帮助已经成家的表弟做起了焊塑门窗的生意,当时正赶上他们那里的农村搬迁改造热潮,订单接到手软。当年从来不和二姨家来往的小舅妈也找表弟焊门窗,二姨自费出钱出力,给三个舅舅家都修整一新,舅舅们过意不去,执意要给钱,二姨说疯癫了这么多年,娘家人不嫌弃,有事还找她是看得起她,不让表弟收一分钱。回来后,当着表弟媳的面,又把钱给了表弟,说娘家弟弟的费用她垫上。一顿操作下来,众人皆心服口服。平时表弟夫妻俩做生意,二姨和二姨父在家养着成群的鸡鸭鹅,十几只山羊,打理菜园,苹果园,梨园。早晨就带着孙子去果园里捡鸡鸭鹅蛋,水果成熟了再去卖水果。表弟也在市里全款买了房子,把两个孩子送到市里去上学,生意也一直红火,表弟媳专门在家带孩子,表弟也竞选成了村支书的副手之一,村里有事就回去,没事就在市里打理生意。

现在二姨和姨父仍然住在老家,表妹也早就出嫁生子,时不时就回娘家看看。四年前他们一家来看我妈的时候,带了足足一百斤的两整只山羊。二姨和二姨父坐着表弟的车,到我们姐弟三人每家都转了转,最后住在我妈家里,吃完饭,聊天时我终于见识到了精神正常的二姨,其言谈爽利,为人处世公正大度,与我妈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这两年因为疫情不能来,每年冬天都会把家里的大山羊杀几只,给我妈用泡沫箱邮寄两只,自己留一只,其余的再让表弟开车给舅舅们和姑姥姥送去。今年秋天电话聊天时,二姨告诉我们,他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不耽误自己家里的一大摊子事情的前提下,春天给当地出口大蒜的养殖大户刨蒜,一天五百块钱,连着去了半个月;农忙以后,又和姨父两个去服装厂叠毛巾,每天伍拾元钱。我们听了,既心疼又欣慰。都劝她要注意身体,她却笑的云淡风轻,说自己现在浑身都是劲,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看着谈笑风生的二姨,我一直有个错觉,觉得二姨把她曾经失去的那三十多年又重新活了一遍。

上个月二姨还去我姥姥的娘家看了看我最小的舅姥姥,九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除了有一点点的健忘,耳不聋,眼不花,当时就拿出几年前绣的花荷包送给二姨,针脚细密,花样精美,真是令人赞叹。我姥姥如果不是最后摔倒骨折,医生说不能做手术,致她八十多岁就去世了,也许会同其余我太姥姥、舅老爷们一样活到九十多岁,寿终正寝。

我相信我姥姥娘家长寿的基因一定会遗传给她的孩子们,祝愿我勤劳善良苦尽甘来的二姨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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