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和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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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那年,我和另一个女同学在初三班主任的护送下到镇中学报到。我们一进学校,好家伙,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好奇又兴奋,但我同时紧张又胆怯。因为教室多,初高中在一起,一个年级几个班,有十几二十个教室,我怕找不到我的高一(二)班。井底之蛙如我。
初中班主任帮我们俩找到高中班主任的家就回去了,(这是我的应届班主任,上一篇里的是补习班班主任,顺便说一下,当年补习班的班主任是为了我来年考一个更好的,才建议我不要当教师,是我自己不争气)。
我们俩就坐在老师家的门边,不敢轻易乱跑。老师的家也就是一间屋,中间一张床,床里面靠窗口一块地是老师办公的地方。来来往往的同学一直不断,老师也一直坐在凳子上没动,记录着每个同学的报到。到吃饭的时候,老师才离开凳子。走到门口时,发现我们俩女生,问我们俩吃饭了没,我们俩羞答答说没,不知道食堂在哪里。老师带我们俩认了食堂的路,中午的饭菜都是老师给我们俩买的。
吃过后我们又跟着老师进了他屋。这时候屋里就我们三个,我注意到老师有一张国字脸,浓眉中眼,满腮胡茬。当他问我们俩家住哪里,我说了我家的队名时,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我,过后开怀大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赵小汇,我们俩是一个大队。
老师认学生老乡居然这么兴奋,我的胆怯一扫而空,敢问他是哪个队,又因为听他的口音不像我们那儿的,便问老师怎么成了那个队的人。老师又笑着说他是下放知青,后来就住在那个队,成了那个队的人了。呵呵,师生老乡就这么温馨爽朗认下了。
那时候下放知青几乎都返城了,我很好奇老师怎么就没返城而成了那个队的人。后来只要有人说起,我就仔细听,渐渐的将几个片段串联起来,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老师是当年的老三届,老三届是历史的一个代名词,一大群鲜活的城市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有的人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和人生轨迹。
知青浩浩荡荡返城时,老师因为爱情放弃了返城,留在了农村,从此命运改写。
老师的爱情很艰辛,连同生活也很艰辛。
师母的父亲当年是那个队的队长,性格刚烈,在家也是大家长,凡事唯我独尊。我见过,黝黑的脸上棱角分明。师母遗传了刚烈的性格,农活样样拿手,容貌也是俏佳人。老师性格温和,喜欢朗朗大笑。一个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渐生好感,天雷勾地火,偷偷的喜欢上了。时间长了,露出马脚,师母的父亲大发雷霆。
那时候的农村认为自由恋爱是伤风败俗,哪有姑娘自己找男人,姑娘会被人指嵴梁骨的,当队长的父亲哪容得了背后给人说闲话。便勒令师母立即马上和老师断交。师母也刚,没听父亲的话,结果被扫地出门。
师母有一个没出五福的叔子在隔壁队,两人就投靠在叔子家。于是叔子跨过几条田埂,找师母的父亲疏通,但无济于事。
后来老师学做木匠,木匠学成后,老师就接了行走活,有时走很远。几年后老师有了积蓄,叔子又重新疏通,看能不能回队里做两间房子。师母的母亲也哭着求队长丈夫,允许他们俩的婚事,队长丈夫对老婆一通大骂,不允许老婆帮腔,否则连老婆也扫地出门。
后来师母的父亲生病了,队长卸任。叔子又找大队又找新任队长,新房终于落成,师母回到娘家队,和老师有了自己的家。
老师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没有因为岳父的顽固而抛弃农村的妻子,留在农村过起农家生活。农田,牲畜,木匠,生活十分艰辛。
高考制度恢复后,老师边做木匠边看书,老三届真不是吹来的,一举高中,就这样从农民木匠又成了老师。我们是他第一届学生。
我们第一个高考结束等待分数下达时,一个女生来我家邀我一道去老师家,问问分数有没有出来。那时候不像现在,坐在家里就能查到分数。去老师家比到学校要少走头十里路,那时候没自行车,都是自带的11号“小轿车”。我也是第一次去老师家,我们俩是一路问到的。
家里就他们的女儿一人在家玩,五六岁的样子,不怕生人,对答如流,古灵精怪的。
三间平房:厨房,堂屋,卧室。
原本我们俩去问一下就回,却从太阳斜挂等到晚上八点那样,因为夏天的晚上七点半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俩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两人各挑着一大担水草,水草松软,两头泡(读平声,蓬松的意思)得好大好大,脚跟后的水草顺地拖着有一尺多长,两人被挤在中间,倒像是两头的水草夹着人在行走。师母说晒干揉碎了做猪饲料。
老师穿着平裤头,上身打着赤膊,头发还挂着水珠。师母从头到脚也是湿沥沥的。
老师很自然的招唿着我们俩,倒是惊讶我们俩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我们俩没说已经等很久了。
师母吩咐女儿淘多少米煮稀饭,我一惊:呀,五六岁的小孩会煮稀饭?我们俩赶紧帮忙淘米。师母说她的女儿没那么娇惯,一般小事情能搭把手。
听说师母的母亲有时只能偷偷的过来看一眼,师母家的事,倔老头下令家人谁也不准插手,也不准进师母家的门。师母想回家探望生病的父亲,父亲不允踏入半步,倔老头说他没这个女儿,死也不认。要说马厂长到死不认媳妇,比起这倔老头略逊一筹。
生活上的苦和累,师母扛得住,但娘家明明就在身边,却不能踏入半步,师母精神上倍受煎熬。自己选的,她得受着,就是苦了女儿,没祖辈们的疼爱。城里的爷爷奶奶我不清楚,略过,我看到的一直是师母一个人带小孩。
老师在学校分到两间房时,师母带着女儿到学校了,不久生了二女儿。师母是农村户口,按农村计生政策,允许生二胎。老师一个人的工资,四张嘴巴吃饭,不用说经济上很拮据。
学校里有两个水塘,一个很大,一个相对来说要小点,小点的水塘就在老师家的旁边。学校住宿生多,吃饭的也多,两个水塘边加食堂大厅,每天都能扫到剩饭。师母为了生活,养了一群鸡。大女儿每天拿着畚箕和扫帚在塘边和食堂大厅扫饭,师母的鸡是吃饭长大的。
大女儿小名叫小五,按排行她在老师家是第五个孩子,二女儿小名叫小八,同理。小五不怯场,许多学生喜欢和她闹着玩,小五常常拿着扫帚追着这个追着那个。
一般星期日这天,回家的住宿生陆陆续续回学校,但大部分学生在家里吃过了,所以星期日这天吃饭的学生少,这天也是小五休息日。
有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师母抱着小八到处问有没有看到小五,我们都说没看到。上自习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各个教室里的白炽灯灯光从门口从窗户挤出教室,使得校园里一片银光。
不记得是哪个同学走进教室说了一句,老师家的小五还没找到。我和同位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到老师家门前的塘边时,那儿已经站着周边几个班的学生。塘边底下的水泥条板上站着几个人,老师也在那站着,有个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水里摸索,这里捅一下,那里戳一下。
我和同位一下子紧张起来,在人群里找到师母,师母把小八交给我们俩抱着,师母也颤抖着说小五不见了。我开始打颤,问师母什么时候不见的,师母说准备煮晚饭,要山芋下锅,才知道小五洗山芋没回,以为又去扫饭了。左等右等不回,师母开始到处找到处问,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
后来有一个老师说,去食堂打饭的时候,路过水塘时看到水里冒泡泡。人们陆续涌向小水塘,这才发现塘边底下长长的水泥条板上有几个山芋窝在那。
当长长的竹竿在水里被沉沉的挡住时,拿竹竿的人对老师说:这里挡着了。老师下塘里一步步靠近,当他的脚触碰到时,他嚎啕大哭:我的小五啊啊啊啊啊,粗犷的悲恸声划破校园的上空。学生们一起冲出教室,黑压压的围拢过来,为小五的夭折伤心难过。
小五从水底下被爸爸抱起,再也听不到爸爸的嘶号,再也看不到妈妈瘫倒在岸边声嘶力竭。
我和同位抱着不谙世事的小八不自主的颤抖着,陪着师母痛哭流涕。那一夜我们俩照顾着小八,学着煮牛奶。小八很乖,一夜没闹。
小五葬在学校旁边的山脚下,在时没有祖辈的爱,了时小小的人儿孤零零的遗落他乡。
这天是老师家黑暗的星期日,生活重重的给了一耳光。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听说师母几年后又生了儿子。生活甩了一耳光,又赏赐了一颗糖。
再后来,老师一家调到县城中学,我和他们一家同饮一城水。
三十年后同学聚会时,老师和师母应邀参加,两老已是两鬓斑白满头华发,但精神矍铄,中途被几个同学策涌着上台演唱了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唱了几句,一个男同学(师母的表弟)不知从哪拿来一支花,上台去硬是插在了师母的华发上,被摄像师抢拍了几张,存在同学纪念册里。我有时翻出来看看,师母在相册里笑的哟,眉眼俱笑,像个灿烂孩童,头上的小红花鲜艳耀眼,只不过脸上是打了褶。
原来师母也是一个会笑的人。
赶巧我儿子的高中是在老师的学校,再见老师和师母,师母头发已全白,老师已不再代课,在学校档案室乐得清闲。
小八大学毕业后工作两三年,又考上了公务员在省机关上班。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去国外读研,一直工作在国外。家孙外孙不用二老带。
今年的五一期间,有校长同学相邀小聚,老师和师母也参加了。老师已身体有恙,有些笨拙,听力也不好。岁月不饶人呀。我们敬他酒时,他还要站起来,双手捧杯,小抿一口,奉还学生们的盛情。老师永远是一个仪礼之人,老了还要给我们树榜样。
师母虽然满头银丝,但精神尚可。我坐在她身边,她道出了这么多年的苦衷,有人说她疯疯癫癫,其实都是维护老师的方式,她说老师太实在,学校里总有人踩他,就像社会上一些不良人,总是欺负好人一样。师母说反正自己是乡野出身,有人踩她的老师,她就用乡野方式干他们。
师母护老师,选择了刺猬一样的方式。他们俩爱了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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