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凡世,却已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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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他的身世说起。夏河本不姓夏,他一出生,亲妈因他难产而亡,他的家人们给他物色了一个新家。原本是地道的农村土娃娃,因为亲妈的死摇身一变成了城里的金娃娃。是63年的帅兔。
他的养父当时任县百货公司经理,被尊称夏经理。第一个养母是县供销社主任,被尊称解主任。当年的百货公司和供销社是热门单位,购物都要凭票。
公司有一栋干部楼,干部楼仅三户,供三个经理安家居住,上下两层,一百多平。夏经理家住边户。
夏经理和解主任一直没孩子,据说是夏经理的问题。一天早上门一开,看到一个篮子在门槛边,里面包裹着一个可爱的男婴。两个领导夫妇惊喜欲狂,给男婴取名夏河。夏河正式晋升金娃娃。
解主任那真是把夏河捧在手心里养着,夏河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小就是个十足的吃货,像个宠物猪一样,被喂养得白白胖胖,屁股连大胯,手臂和大腿一道道箍,像白嫩的莲藕。夏河4岁时,解主任抱着他下楼梯,一脚踏空,为护夏河,解主任摔了自个儿的命。
第二任养母和夏经理像是两代人,相差20多岁,夏经理比岳父母也就小几岁,岳父母叫夏经理为老夏。
百货公司后来又办了一个小厂,解决家属工的就业问题,夏经理的第二任就成了这个小厂的厂长,人称马厂长,带领10—20个职工夫人做蜡烛。小厂就在夏经理家前面,规模是三间大瓦房。
夏河小时候就是在这蜡烛房里玩耍,那么多的“妈妈”们边上班边照顾着他,他也是“妈妈”们的开心果。
第二个养母马厂长和第一任丈夫离婚时就像小孩子一样,“你不跟我玩,我就不给你糖吃”,嘻嘻哈哈逗着乐的,结果第二天就真的扯了证,拍一拍灰就只身一人回城里了,当时不敢直接回家,怎么跟父母说呢?
马厂长小时候在她叔叔家待得多,从小就脾气倔,万事唯我独尊,想发火一阵风唿拉一下火上屋顶,她叔叔赶紧拿着各种“灭火器”灭火,灵通的时候一下就灭了,不灵的时候火烧几天几夜,直到她叔叔各种下贱般的操作一番,她才息事宁人。可能她的前世是皇家的霸道公主或是霸道王子,总之还是带到这一世了。
马厂长说她是富贵无子命,叫夏河不要喊她妈妈,称“大姑”就行了。马厂长就女姐妹三,她是老大,夏河就有了“大姑”、“二姑”、“小姑”这些亲人了。
说个段子。有次马厂长“大姨妈”来了,换月布巾的时候,四小岁的小夏河撞上看到了,以前女人们都是用一块布迎接月月的大姨妈,夏河小小年纪人生第一次产生了疑惑,他跑到蜡烛房里用一副不解的面孔跟妈妈们说:“张妈妈,李妈妈,我大姑好笨唻,她把红领巾戴在腿缝里,这是不对的,红领巾应该戴在脖子上”。
这开心果有点大,妈妈们笑岔了气,小夏河懵逼得涨红了脸,又被妈妈们叮嘱不准再说,于是他的人生第一个疑惑没得到解答,又不得不听妈妈们的话,懊恼的“哦”了一声。
童年的夏河养尊处优,天真无邪,漂亮可爱,惹人欢喜。
几年一过,夏河也有头十岁了,他比同龄孩子好像多长了一个脑子,可能是他吃的是精品食材,人家孩子吃的是粗食烂菜的缘故吧,他就是聪明,比人会动脑子。比如说分得的零食一样多,他建议小伙伴一同先吃他的,人家是斯斯文文一个一个的有吃相,而他是两三个一口一口挣数量。接着吃小伙伴的那一份,人家还是一点没反映,等到有反映的时候已经是有了喉结的年纪了。瞧瞧,瞧瞧,这慢了多少拍呀!输在起跑线上了不是?
夏河上学的时候,一开始很好学的,可惜那个年代像程咬金一样半道杀出,学校不上课,夏河不再学。
他很有号召力,一句话就能让一批小伙伴们跟着他屁股后面转,从此小聪明用在戳笨弄鬼上,尽出些促害事,自己不用动手,被逮着了没他的事。
夏经理知道后,狠狠地教训了他。用麻绳捆绑住他的手脚,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再用麻绳沾小便抽打他,不给吃喝。吃货哪遭得住这般,直到答应好好做人才获得自由。
手脚一放开,他立马跑到厨房,将能吃的熟食一扫净光,然后又趁机拿走了抽屉里的部分粮票和现金,跑得无影无踪。
走的时候穿的是单衣,等到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覆盖了整个乡村和城镇的时候,夏河还是没回家。
马厂长之前派人找到个一次,他像黄鳝泥鳅一样,滑跑了。现在这一片银装素裹,马厂长担心这兔崽子会被冻死,于是她亲自出马,杵着根竹棍,深一脚浅一脚,四周寻找。
马厂长什么人,铁娘子!后面再述哈。她专门找草堆,这个天气只有草堆能避寒。他们家就连着郊区,马厂长见到草堆就转一圈,用竹棍划一划四周。也不知道圈了划了多少个草堆,到了下晚,到处都是银灰色了,终于在一个草堆里捅出了这个兔崽子。
像从锅底下爬出来一样,又像从鸡窝里打滚打出来一样,不成样子。也说不准,鸡窝里应该去过,——要吃呀。头发乱成麻球,光着脏脚丫子,脸上身上没一块干净,稻草横一根竖一根,冒充金条从头到脚披挂全身,只剩一双眼睛还是麻熘熘的明亮着。
马厂长这一刻的心完全慈软了,她把背来的衣服鞋袜打开来,给这个兔崽子穿得严严实实。回到家烧了几锅热水,一盆一盆的洗,给他重塑“金”身。
少年的夏河结束了流浪生涯。
青年的夏河不再张扬着促害,因为有一大批死党为他冲锋陷阵。拦路抢劫,帮派纷争,大街小巷几乎天天都有夜战。85年,终于有了一次大型收网,兵虾蟹将一网收监。
青年的夏河有了牢狱之灾。
据马厂长说他在狱里不受罪,去了没几天,他就升职了,很小的职但实惠。啥?——掌勺。吃货到哪里都得运作怎么把“吃”搞定。劳教几年,出来的时候一白二胖,按马厂长说辞,肉厚一刀捅不过来。
进去过一次,他开始自重了,乖乖的上班了。人家上班得找关系,他上班一句话的事。
王经理信任他,柜台收银台的现金每天都叫他收上来交给财务科。他说过面对每天一大桶的现金他动过心,但想到王经理对他的信任,他最终选择了信任,一分钱没动过。
夏河长得帅,能说会道,幽默搞笑,被很多女孩倒追,但夏河不动心。马厂长给他说了一个又一个,他也不动心。后来马厂长自己非常喜欢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跟夏河以前也在一起玩过,马厂长三天两头叫这个姑娘来吃饭,次数多了干脆挑明了叫夏河娶了这个姑娘。夏河没答应。
后来夏河终于中了丘比特之箭,爱上了一个文文雅雅美丽可人的另外一个姑娘。可是两家长辈都不同意。那时候县城不大,都在一个城里,女方家长稍微一打听,夏河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就浮出水面。年轻人爱情至上,其他的统统的扔到爪洼国。家长就不一样了,考核一个人不以爱情为上。
女方家长不给进门,夏河趁人不备翻院墙去见他的宝贝,有时在院墙外扔石子,叫姑娘出来。怎么赶都赶不走,家长只好答应,但夏河必须做保证。他为了爱,毫不犹豫,双膝跪地,举手信誓旦旦,终于得到他自己想要的姑娘。
马厂长一开始不同意,奈何夏河唯她不娶,只好把自个儿看上的姑娘放下。但心里憋着气。马厂长好强,她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么一个女强人。平时夏河事事顺着她,夹着尾巴做人,唯独这件事违逆了她,你说马厂长心里能舒坦吗?她表面上没再阻拦,实际在寻找小辫子,只要揪到小辫子,对不起,别痴心妄想了。
嗯哼,还真有了。
女孩过来玩的时候,想着讨好马厂长,抓到事就做,要知道女孩在家里可是个大小姐出身,她真是掏心掏肺逗马厂长开心,只求以后进门做一对和好婆媳。有次马厂长试探女孩,此前有没有男孩喜欢过,女孩年轻,没心眼,真心吐槽16岁那年有个男孩喜欢过她。
哦豁,小辫子一把揪到手,马厂长将“喜欢”这件事放大:这女孩不正经,16岁就当婊子。
没得商量,两个方案,要么分手,要么连夏河也别进这个门。
马厂长其实是逼着两人分手,她还是喜欢自己看中的那个姑娘。
夏河为了爱情,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只好带着女孩走出了家门。
马厂长哪容得下夏河这般跟她对着干。
这时候的夏河又无家可归了。
夏河开启了小聪明模式,他打出养父是公司领导这一张王牌,自己本来就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公司领导很快给他在前面大院里挤出一个四十平的家。
但马厂长从此和他有了不解之怨。对外说辞是:我们老两口没儿子、儿子给车撞死了、我们是孤老等等。
出门碰见夏河,脸一拉头一撇,把夏河当空气。夏河刚要喊一声“大姑”,此情只好又把“大姑”憋进肚里。但马厂长对外说:婊娘养的(有时是野种,有时是枪铳的)看到老子都不喊一声。
马厂长碰见夏河老婆,不管人多人少,开口就骂,一口一个婊子。
夏河老婆被骂一次两次也就算了,装聋呗。次数多了,忍不住了,有次狭路相逢,就两人,夏河老婆狠狠地回击了一次。
再碰到夏河,马厂长又开骂:你个野种,引个婊子货过来还骂到老子头上了。夏河弱弱的辩解:她不吃你一粒米,不喝你一口水,你为什么要每次碰到就骂她呢?她骂你是不对,不也是你逼的嘛。
马厂长火上屋顶:你个野种,老子当初不找你,你不晓得冻死在哪里给野狗啃呢。你现在还帮着婊子货来怼我,你个没良心的野种!告诉你,老子的眉毛都是大葱做的,你敢跟我斗?!你最好给我放乖点,哼!
夏河只好逃之夭夭。
夏河女儿上初中的时候,有点爱打扮,被马厂长听到了,再碰到夏河,当着许多人的面指桑骂槐:老鸡不能卖了,小鸡又上市了。夏河装聋作哑。
本来夏河时不时的还到后面看看养父,爸爸长爸爸短的喊着,有时带点喜欢的给养父,双双下岗买断工龄后一时没找到事做,好长时间找到事做了又没时间,就没怎么到后面看养父。马厂长在夏经理面前又开骂夏河一家三口:野种带着老婊子小婊子掉到江里了吧,要不然就给车子轧成肉饼了吧。
夏经理退休后就在门前整菜地,看看报纸,理发的时候才出门,几乎与世隔绝,退休工资是多少他不知道,工资长多少他不关心,仿佛遁入空门。但他长时间看不到夏河,有点想念。马厂长又来一杠:你想他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他掏一分钱给你了吗?白眼狼!不孝的畜牲!晚年的夏经理只听马厂长一言堂,他有时信以为真。
夏经理原籍是河北,22年出生,16岁那年家人给他完了婚。有一天一支革命队伍路过,他就随队伍出发了,被安排在运输队。参加过抗日战争,也参加过朝鲜战争,革命胜利后他复员到安徽,再没回河北,丢了老家和发妻。究竟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夏经理前半生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后半生还算安逸。即便在历史动乱时期,他也一次次与遭遇擦肩而过。这要归功于马厂长。马厂长天生彪悍,以锄头铲锹为武器,保夏经理在动荡中周全。
晚年的夏经理真真正正过的是清静无为与世无争心静如水的生活。身在凡世却已脱俗;不入佛门却已成佛。2010年,89岁的夏经理无疾而终。
夏河在县城打了几年工,一人养活三口,女儿还在上学,有些入不敷出,就远行广州深圳谋生了。这期间他接触到佛学,他从里到外皆成佛系,长期吃素,大肚腩没了,人瘦了几圈。回来的时候,不论马厂长怎么骂他,怎么怨他,他皆以谦逊一笑。
以前到我们家,桌上有咸鸭,他两指一夹,骨头嚼得嘎嘣脆,嚼着嚼着吞肚里了,他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不吐骨头的家伙。但他成了佛系后,再没看他吃荤了。
以前听他说段子,那真能把人笑抽筋。他模仿什么就是什么,伴以口技,头动尾巴摇,满堂捧腹大笑时,他还是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地演他的小品。有时马厂长在,也忍不住捂着嘴撇过脸偷着笑。笑过了也说:这个小枪铳的,是没遇到高人,要不然就是另一个赵本山。
有一天有人敲我家的门,我问是谁,没人答应,我还是干我的事。过一会又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假尼姑上门化缘,或是一些骗子,因为我上过当,就没理门外人。后来门外人自己弱弱的发声了:大姐,做做好事吧,把(给的意思)一点吧。哦,这个年代还有讨饭的?我疑惑的开了一条缝隙,一个搪瓷盆伸到缝隙处。哦,真是讨饭的。我说:你等下。看我转身去拿吃食,门外戚戚的笑起来,听声音很熟。我打开了门,原来是夏河在上演乞丐。他手里杵着一根树枝,头上翻戴着灰白色绒绒帽,一只耳饰翘头上,一只耳饰耷拉着。反正我当时是笑抽筋了。我忘了前几天他把我家的鱼冻端回家吃了,他是来还我家的搪瓷盆。
夏经理去逝前几天,夏河在广州机场,大晴天无缘无故摔倒三次,他觉得很蹊跷。接到电话要他尽快赶回家时,他知道自己摔跤是怎么回事了。他立马放下手里的事飞回家,尽孝了三四天,夏经理像睡着了一样仙逝。
马厂长说,她的家是被婊子拆散的,所以不承认媳妇和孙女,不给回来带孝,不让上孝名单,不给上纪念碑,而是把以前的邻居母女俩上了孝名单和纪念碑。
眉毛都是大葱做的马厂长也有犯困打盹的时候。有一次吃饭,夏经理叹气:我愁着你以后一个人怎么过哟。因为马厂长的好强,亲戚都只是畏惧,心里都不快活她,夏经理心里清楚。马厂长好笑:老头子,好好的你愁我干嘛?我是什么人,眉毛都是大葱做的!
夏经理仙逝后,马厂长突然想起饭桌上的话,也不说自己的眉毛都是大葱做的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哭着说:我怎么这般煳涂哟,老头子愁着我一个人怎么过,我都不晓得他要走哇——,我还是天天出去打麻将,把他一个人丢在家,没多多陪伴他,煳涂哇——
马厂长一生不讲怂话,仅此一次。她有太多的段子,如果有人想听的话,哪天给她独树一帜。
15年,马厂长做了胃切除手术,16年病情况下。夏河辞去手里的事,专职陪护,边到边拐到拐服侍了几个月,倒马桶倒痰盂,刷牙洗脸,递水递吃,夏河事事亲力亲为。
马厂长逢人就说:不得动了还能享他的福,是个孝子。临了还来一句:现在他双倍尽孝,这也是在偿还。
夏河嗯嗯嗯笑应着:应该应该。
马厂长病危之时,正值雨季,几天下大雨,下水道来不及疏通,雨水将大门封了大半截,我们都撤出来了,只有夏河天天穿着雨裤淌水进进出出,门前水深处齐胸口,围困有半个月。水撤退后,门前干净能走路了,马厂长西去走完了强势的一生。
马厂长到死都不认媳妇和孙女,夏河尊重她的遗嘱,没让老婆女儿过来,只有他自己披麻戴孝圆满的办完了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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