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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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若是棺材做的时候就是一对,走的时候也会是一双。
1
时过境迁,恍然已过近二十载。
记忆里的小山村,永远树木葱郁,永远鸡鸣狗吠......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因为方圆几十里都只有一所学校,大人们又忙着一年四季春耕秋收,无暇有空接送孩子上下学,所以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们就必须学会独立住校。
星期一上学的早上,天还蒙蒙亮,妈妈起来给我做早饭,我坐在灶洞前伸着小手取暖,身边围着同样怕冷的一猫一狗。幺嗲嗲(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浑身上下上下不着寸缕,手里拿着一个宽口陶瓷碗,目光单纯而渴望的望着妈妈锅里的饭菜。
“回去把裤子穿起!”妈妈举着锅铲轻声呵斥他。
“柚子?”幺嗲嗲疑惑的咀嚼着这句话,又喏嗫了一句:“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柚子吃。”
我知道幺嗲嗲一直神智不太清醒,年轻的时候受过刺激,大病一场之后再醒来脑子就不清醒了,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疯疯癫癫的,不过一直对我很好,即使不会抱小孩也会把我夹在胳肘窝里或者顶在肩上带我去合作社的小卖部买糖吃。我一直很怀念小时候的生活,即使那个时候很贫穷,想要的什么都没有,但生活很有人气。
我站起来仔细跟他解释:“不是柚子,是裤子,幺嗲嗲把裤子穿上,再来吃饭。”
他听见我说话,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这样不妥,虽然还是很眼馋锅里的饭菜,但是他还是走出灶屋慢吞吞穿过堂屋去自己的厢房把裤子找出来套上了。
那是冬天,西南地区的寒冬是如附骨之疽一般能沁透皮肤深入骨血的冷,他就那么赤条条的来了,后来也这么赤条条的走了。
又一个星期五我放学回家,妈妈问我说:“你发现家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怔愣了好久,然后面无表情问妈妈:“幺嗲嗲是不是走了?”
妈妈点点头问我:“你害怕吗?害怕的话晚上跟我们一起睡。”
其实我是没感觉到害怕的,但是那天晚上还是窝在爸爸妈妈的床头睡了一宿。半夜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叫声,从西房梁一直绕到东房梁,绵长的一圈儿,之后一阵落雨般的水声洒在了外面盖住秋收农作物的油布上。我不知道在两千年左右的时候其他地方是怎样的,但在我们那里粮食还是很珍贵稀缺的东西,所以一般半夜有响动家里人是会披上衣服打着手电筒出来看的,就担心有贼趁着夜色顺走家里的腊肉或者其他粮食。
听到动静爸爸也是披上衣服拿着手电筒就赶紧出来追,从楼上下来一直追到房子西边的菜园子地里什么都没有看到,那类似猫叫却比猫叫更绵长的声音也渐弱消失在后山的林子里了,家里养的狗朝着西边吠叫了几声就耷拉着耳朵不叫了。那晚的月亮虽然不是满月,但却亮的吓人,照在浓密的山林里波光粼粼一片。
爸爸回来检查了一遍家里的东西,木头做的二层小楼,爸爸在房梁上看到了一缕类似用注射器滋出的水迹,一直从西边连到东边屋檐,整整一长条,就好像是故意留下的标记一样。第二天一早,爸爸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房屋东边看烧掉幺嗲嗲遗物的灰烬,在那簸箕大的灰堆上爸爸看到了三个类似于人脚迹却又不属于正常人体重能踩出来的痕迹,很轻很浅,脚掌形状鲜明,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隔空向下印在上面的一样。
后来大一点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是幺嗲嗲去世之后的头七。老人们讲,头七的时候人的灵魂还在各处飘荡,他们在望乡台上时时刻刻看着自己的家乡。到了头七晚上半夜的时候,自已的亲人要在家里烟囱旁边烧一个梯于形的东西,叫做“天梯”,只有烧了这个天梯,灵魂才能顺着这个梯子到达天堂。我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准备这个梯于形的东西,但感知里却觉得他真的回来过,回来看看我们和他的那些留念与不舍。
大概半年前幺嗲嗲就断断续续有咳血的症状,但是他向来疯癫不受拘束,妈妈请来医生到家里给他治病,若是碰巧他精神不济尚还能扎上针,一旦精神头好一点拔针就跑,最糟糕的情况是发起疯来根本没人控制得住,怕他了伤人也怕他伤自己。那个年代经济和医疗水平都很受限,人也一直没有得到系统完善的治疗,但我没想到他会走的那么突然。
我们那里一直有一种说法,就是生大病或者年老体衰的人,只要挨过了这一年的寿辰,往后的三五年就能好好的活下去。幺嗲嗲是在距离自己生日还有五天的时候走的,那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能挨过这个冬天。妈妈说他那是赶伴儿去了。夫妻棺,成的时候就是一双,走的时候难免也要凑对。
2
在幺嗲嗲下葬前的一个星期,村里同族的一户人家的媳妇儿难产去世了。那媳妇儿是外地来的,我不记得她全名了,只记得名字里有个慧字。慧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姑娘。那年代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可会哄外地的小姑娘了,怀孕了就带回家,姑娘挺着大肚子也不好意思回家见父母,只能留在男方家里生活,好赖贫贱都只能认。多嘴说一句啊,不管是哪个时代,姑娘们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要听别人哄,别人劝,想要的东西自己去努力挣,只有自己先爱自己,别人才会珍惜。
农村里一直有说法说孕妇在晚上不要出门,尤其是有月光的夜里,胎儿和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容易被吓到。慧出事的前一天大半夜的她老公洪还带着她从山湾里熘达回家,据说是去别人家打牌了才回来。那个山湾在一个水槽下面,两面的山很高,中间留下一线天,白天抬头能看到山尖尖儿上落下的一缕光亮,但山湾处终年潮湿阴寒,路面下还埋着一处涵洞。从小我就不喜欢从那里走路,人一进去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罩在里面了一样,两头看不到尾,很是没有安全感,又有人说那山湾处以前流产过一个孩子,我听后就更害怕了。奈何去外婆家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每次一个人的时候都只能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往前跑,直到跑出去见到太阳,提着的心才敢稍稍放下。
第二天一早慧就有了临产的迹象,村里的敖婆婆离洪家近,她说这得送医院,洪家主事的人大手一挥说:不用,女人生个把孩子用不着!敖婆婆只好叹着气回去了。老实说,2003年的时候我们村还没有通公路,去一趟县城早上五点出发,下午三点可能还没到,要去一趟医院确实很麻烦,而且还要花不少钱。
一直到中午慧都还没有把孩子生出来,整个人疼的在床上打滚,渐渐也就没了力气。洪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他远走了,父亲是一个神志不清的酒鬼,这位一手掌管洪家大小事务的人是洪的叔父。洪的叔父看着床上渐渐散力的慧,招唿自己的女儿一起把慧从床上抱下来,说是抱在怀里生要生的快一些。疼了一早上的慧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了,还被像搓汤圆一样折腾来折腾去,到后面根本聚不起一丝力气来。眼看着人是有气儿进没气儿出,洪的叔父担心孩子憋坏,暗中膝盖发力在慧用力的时候往她腰椎骨上一挺,孩子是顺利出来了,连带着胎盘子宫什么的也一齐带出来了,鲜红的血喷了一地,未粉刷的泥地都来不及吸收,汩汩沿着墙根儿淌到了外面。
慧面色苍白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就晕过去了。
这个时候一众人都吓着了,村干部听说慧生了一上午孩子没生出来现在又大出血,也慌了神,赶紧请了村里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去合作社把诊所里的医生请了过来。诊所的医生一般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还能对付,遇上妇产科尤其还是难产的情况,也只能打个葡萄糖尽一尽义务,然后劝他们赶紧送去县里的大医院。
大概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村干部带着洪到我们家里来了——慧走了,人还躺在门板上,缺一副棺材入殓。
三个月前隔壁村一户人家搬家,为老人置办的一对寿材不方便带走,还是白料没上漆,嗲嗲那时候刚年过六十,置办棺材说早也早了一些,但是看着幺嗲嗲偶尔咳血的症状,爸爸又担心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人没地方放,于是就花了八百元钱从他们手里买过来了。
村长和洪说明来意之后,爸妈就把两副棺材里小的那一副借给洪了,说棺材还没来得上漆,之后也不要洪还一副做好了的寿材,山里的树给几棵就行,到时候自己再请人做。这两副寿材本来就是一大一小一对夫妻棺,爸爸当时是觉得嗲嗲和幺嗲嗲两兄弟,一高一矮刚好合适,没想到最后还是一男一女睡走了。
慧的丧礼是急丧,第二天就是葬礼。那时候村里有点儿什么事情都是左邻右舍一起帮忙干,爸妈都在洪家里帮忙,正巧赶上我周末没人看,就带着我一块儿去了。记忆里卡白的棺椁放在低矮的土墙房中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鼻尖甚至还能闻到那隐隐的血腥味儿,即是他们已经用草木灰填了一遍又一遍。慧被葬在了距离房屋不远的一块田地里,两面夹山,背后漏风,小小的土堆埋在凹槽中间,掩映在茂密的树林里,不见天光。
很多年后赶上村里扶贫,洪一家搬离了原来的住处,而我记忆里是慧走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一片地方,总感觉夜里月黑风高的时候慧会站在山岗上瞭望人群。
后来听说,那天幺嗲嗲执意要去洪家参加慧的葬礼,半路上被我一个姑婆婆拦了回来,担心他的身体不适合去那种地方。其实幺嗲嗲虽然疯癫,但他并不是听不懂人话,也不是不懂七情六欲,他走的时候不到五十,也算正值壮年,因为少年时期家中变故,失去心爱的童养媳才发疯至此。
慧刚来到村里的时候挑水噼柴这一类活儿都不会干,洪也不常在家,幺嗲嗲身体好的时候经常会帮她干一干农活儿,减轻一下负担。他一个孤寡疯癫的人,没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多想,甚至会有人只想要他拼命帮忙多干活,反正只要给一碗饭吃就好,而他也都不会拒绝。
也许是慧跟他少年时期记忆里的童养媳相似,也许就是一个模煳不清的念想,总之幺嗲嗲一直对慧照顾有加,也仅是未有逾矩的帮助。
慧下葬后的第三天,他就急急忙忙慌慌张张追着去了。
头七的那声离奇尖叫,从西边绕到东边,最终消失的方向是慧的埋骨之地。
这对夫妻棺虽未葬成一对夫妻,但终究还是埋了一段情意,美好的,纯真的,无瑕的。
水流花落,人去空,当时事,过千帆,探不明究竟,叹一句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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