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嘴和尚

在我小的时候，吃饭光吃菜不吃饭。奶奶总会大声说道：你看这个人跟个和尚一样，吃饭光吃菜。我还纳闷，为什么和尚光吃菜不吃饭。后来长大我才知道，和尚并不是指庙里的和尚，而是村里一个爷爷辈的人，他就叫和尚，因为他吃饭都是先把菜全部吃了，然后再吃白米饭，所以都喜欢用这个事情来来开玩笑。奇怪的是他并不是光头。不知道他名字就叫做和尚，还是别人取得外号。

他在我的印象里总是剃着板寸，一只眼睛的眼球是白色的，不知道还有没有视力。一条腿是瘸的，走起路来一跛一跛。脸是歪的，导致嘴巴也是歪的。也可能是嘴巴歪才导致脸也是歪的。看起来他总是呲牙咧嘴的，所以别人叫他咧嘴和尚。

小的时候每次我看见他，都不敢叫他，甚至躲着他走。我生怕自己多看了他一会，或者他多看我一会儿就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是因为经历了一件事情之后才变成这样。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夏天双抢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收割稻子，赶紧收割完着急种晚稻，所以叫双抢，没经历过的人可能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时候收了稻谷要拉回家晒干，有的人家里没有水泥坪，就拉到祠堂前面的空地，到了双抢的季节，这块空地便成了晒谷场。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洋灰，只能把空地扫干净，然后把牛粪加水搅拌成煳状，然后涂在地上晒干，涂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几次。最后的效果也算是挺好。

一开始是有一点臭味，晒了几天味道也散去了。一开始我也是很惊讶的，吃的稻谷怎么能是晒在牛粪上的。爷爷告诉我说：其实牛粪是不臭的。最臭的是人腐烂发臭，其次是蛇鼠死亡腐烂的臭味，然后是其他动物尸体，再是人的粪便，最后是这些动物粪便。当你闻了人腐烂的臭味，你会恶心一直吐个不停。最好恢复过来的办法就是去茅坑闻粪便的味道，所以老一辈总说：屎臭还有三分香。

那天是和尚在那里晒稻谷，白天晒了一天来不及收。到了晚上怕人偷稻谷，他背着一张竹床来到祠堂门口在这里守夜。祠堂上面有一块石匾，上面刻着“宝树流芳”，他就把竹床放在石匾底下。点燃一把晒干的艾草，驱赶着蚊虫。口袋里塞了半口袋花生和豆子防止半夜肚子饿了以及打发无聊的时间。

夏天的夜晚是热闹的，有着虫鸣蛙叫，有满天的繁星。小时候就这样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看着星空，分不清哪个是星星哪个是萤火虫，然后喧闹中睡着，最后醒来却是在家里床上。

忙碌了一天的和尚也睡着了，睡到半夜迷迷煳煳感觉有人翻他的口袋，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三个四五岁小孩蹲在地上翻他口袋偷里面的花生豆子。他心里还嘀咕，这是谁家小孩这么晚了还没睡。说了一句：走开，走开。我要睡觉，又翻到另一面侧着睡了。

刚睡着又看这几个小孩跑到这边来，一个小孩又在口袋里翻，剩下的两个捡地上掉下来的花生豆子。边捡边忘嘴里塞，花生也不剥壳，先塞嘴里，然后像我们吃瓜子一样再把壳吐出来。活像三只野猴子。可是我们村里并不靠山不可能有猴子，借着驱蚊篝火的火光，再看这几个小孩，一个个脸色煞白，都是没见过的孩子。这哪里是人啊，分别就是小鬼啊。

和尚起身抓着其中一个小鬼的后脖子，往墙上一砸。顺势一脚踢飞一个，剩下一个反应过来迅速从竹床底下向黑暗中跑去没了踪影。另外两个爬起身尖叫着手脚并用地爬走了，一并消失在夜色中。和尚不以为意，捡起地上的花生豆子吃着，白天一天的劳动使人特别疲惫，想着明天还要继续干活，不一会又睡着了。

天亮了，和尚穿上他的解放鞋，这双鞋是几个月前买的，两只鞋小脚趾的地方都磨穿了，见证了这几个月以来和尚所做的事有多么辛苦，又流了多少汗。

穿上鞋子，伸个懒腰。天蒙蒙亮了，他迈出步想看看谷子怎么样了，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最早发现他是赶早起来干活的人发现的。把他背回他的家里，他的老婆还没醒。别人大叫着：腊花嫂，腊花嫂，快开门，出了事！他老婆才不慌不忙的在房里应道：什么事啊，大清早的打人家门。门外人说道：和尚哥出事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快把他扶进去吧。里面说道：他能出什么事啊，大清早的，睡都睡不好。等一下等一下，等我开门。听到房间里窸窸窣窣忙活了几分钟才拉亮了灯，踢踢踏踏踩着拖鞋开门来了。

打开了门看见和尚不省人事，问道：怎么回事啊这是，没死吧。那人说道：没有，我摸了脖子还有脉，不知道咋回事，看到他躺在祠堂大门口地上，叫也叫不醒，我就背回来了。和尚老婆道：哦，没事，你帮忙搭把手抬进来放床上吧。

之后她做了早饭一个人吃完了之后去街上买了条鱼，买了刀猪肉。中午一个人吃鱼，晚上一个人吃肉。和尚的兄弟一天也没看到和尚他，祠堂的稻谷也晒的差不多了，今天可以收了。怎么也没见和尚来收。跑到和尚家里看看，看到和尚躺在家里不省人事。又赶紧叫医生，医生也是赤脚医生，有事的时候在田里干农活，没事就在村里给附近人看看病。直到在这几年前出了事以后请他看病的才越来越少。

在这故事前几年隔壁刘家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发烧到他这里打针，他打完针之后，小孩子确实退烧了，但是智商也一直停留在四五岁。后来家里去大医院检查，是这个医生用药用多了，导致小孩变成弱智。后来打官司医生也赔了钱，从那之后他看病就不怎么负责，不行就叫人找别人吧。要么就去大医院看看吧。而那个小孩子到今天已经三十多了，一米八几的身高白白胖胖的，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的人。去年路过他们村的时候，他跟他们村里四五岁的小孩一起玩游戏，捉迷藏。有时候会被三四岁的小孩子打哭不敢还手。跑到家里跟爸妈告状。他的爸爸骂他没用，别人打他都不敢还手。他感觉很委屈在外面被打了回家还要挨骂，跳起来把他爸爸按在地上打一顿。

医生这次也不例外，掰开和尚眼皮看了看之后说道，这个病我搞不定，送到县城检查看看。

和尚老婆舍不得钱说：不要紧，不要紧，肯定没什么事，只是累到了，休息休息估计就没事了。和尚的兄弟不理会他，架起板车，把和尚从家里拉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县城的医生又是拍片子，左看又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和尚兄弟又把和尚拉回家，几天了也没有好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又把医生叫来打盐水，这样下去饿都要饿死。医生带着医疗箱挂好盐水，拿出输液器，安装针头。针头对着和尚静脉扎进去，医生看了看输液器，调了调输液阀。摇摇头说：没用，葡萄糖都打不进去。和尚兄弟问道：那怎么办？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医生说道：没办法救不回来。要么死马当活马医，你去找找桃花先生。

桃花先生是这边有名的人，谁家丢了东西，人病了治不好，算点什么事情都会找他。他的掐算方法是根据人出事的时间，或者丢东西的时辰掐算。厉害的人能够算出你当时经历了什么事，旁边有什么人。就好像以一个上帝视角看回放，一般的人只能算出你大概遇到了什么事情。就好比一个看完了整段的视频，一个人只看到了这段视频中一个关键的画面。这种掐算在我们这边称为“打时”。

和尚兄弟无奈又一路打听找到桃花先生那里。和尚兄弟进院门，院子里种了十几棵桃树，其他就像个普通人家。进了大门，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端坐在客厅，面前泡了一杯茶，她的对面也泡了一杯茶。和尚兄弟问道：请问桃花先生在吗？姑娘说道：我就是！和尚兄弟一脸惊讶。姑娘说道：我能理解你，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桃花先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吧。请坐下喝茶吧。和尚兄弟坐到对面，打开杯盖蹭了蹭杯口，擦掉在杯盖上凝结的水珠。吹了吹杯里的茶，呲啦呲啦的喝起来，他确实渴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事情来了，把前因后果跟桃花先生这么一说。桃花先生问：他摔倒那个时辰还记得吗？和尚兄弟说道：大概就是天刚刚亮六七点的样子。桃花先生点点头，闭上眼睛掐算着。半晌才说道：他这是被化孢鬼害了。和尚兄弟不解问道：什么被化孢鬼害了。桃花先生说道：这些化孢鬼都是死去的小孩，死了以后就随便刨个坑埋了。后来变成了化孢鬼。你哥他晚上一个人守在你们祠堂，又揣着吃的，附近的化孢鬼闻到味道都跑过来翻他口袋，他不给，还打了其中两个。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后来跑掉的又回来报复他来了，一个把他鞋带打结绑一起，导致他起身的时候摔了一跤。另外两个其中一个抱着他的腿，一个骑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遮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捂着他口鼻。和尚兄弟忙问：那现在怎么办？桃花先生道：这样，我等下跟你一起过去，你去准备三个瓷瓶，瓶口要小，刚好小孩能把手伸进去那种。

说完来到了和尚家里，和尚兄弟也找到了三个瓷器瓶子。桃花先生跑到另外一个房间，拿起朱砂笔在瓶身画满了地笼一样的网格。然后拿到客厅故意大声说道：有花生豆子芝麻糖没有，放到罐子里吧，我等下晚上饿了我要吃。和尚兄弟找来了花生豆子还有芝麻糖，每个瓶子都放了一点。然后桃花先生把瓶子放在客厅正中央，每个瓶子都用谷箩扣着，然后用棍子把谷箩撑起来，再把棍上拴上绳。就像我们冬天捕鸟那样。桃花先生把绳交给和尚兄弟轻声说道：晚上他们三个都进去了，都把手伸到瓶里去了，你就拽绳，切记。

深夜，桃花先生趴在桌上假寐。大门外悄悄的进来一个化孢鬼，他进来谨慎观望，发现就一个人趴在桌上睡觉。于是偷偷跑到谷箩底下伸手掏瓶子里的糖吃。很快，糖的香味把另外两只抱腿的和骑脖子的化孢鬼从和尚房间里引诱出来了。也开始掏另外两个瓶子里的花生和豆子。

哗啦一下，两只谷箩扣下。另外一只见到这情况想跑，可是又舍不得松开手里抓的花生，手在瓶里拿不出来，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桃花先生飞身上去扣下谷箩。和尚兄弟见状也上前压住另外两只。喘息着说道：真不好意思，还有一根绳子脱手了。桃花先生道：还好我反应快，差点就误事了。等了十来分钟，里面动静越来越小。打开谷箩，只剩下瓶子，和尚兄弟说道：咋回事？跑了？桃花先生说道：没有，在瓶子里，他们情急之下想躲进瓶子里骗我们打开谷箩再出来，但是没想到瓶身被我画了符，他们进去了出不来了。你去房间看看你兄弟吧。

和尚兄弟进去看了看，出来说道：人醒了，应该没什么大碍。桃花先生点点头道：肯定会有问题的，只是目前还不知道。叫你嫂子熬点粥给他喝，你带上铁锹跟我来。

两人抱着三个瓶子朝村外小溪走去，到了小溪边上，桃花先生说道：在溪里挖三个洞，然后把瓶子口朝下埋进洞中。最后又让和尚兄弟搬来三个麻石头把瓶子压住。

桃花先生说道：你们三个也是命苦，好好在这里待着吧，让溪水冲刷掉你们的戾气。等你们什么时候没有戾气了，你们就可以走了。两人道别，桃花先生踩着三个石头去到河的对面回家去了。和尚的兄弟看着桃花先生的背影也回去了。后来这三个石头垫起来的桥叫做麻石桥。

来到了和尚家里，和尚喝了点粥也好点了，只是左边眼睛变看不清，越来越模煳。嘴巴咧着，合不拢。下床走走，右腿也不听使唤。而他的老婆刚刚煮粥，点火的时候去吹柴火，扬起的灰尘进到左边眼睛里。越揉越看不清。

再后来和尚的左眼彻底看不见了，便成了全白色，嘴巴越咧越严重都扯到眼角那里去了，他的右腿也彻底弯不了，只能一瘸一拐。而他的老婆自从灰尘进到眼睛里面之后，左眼也慢慢的看不见，眼睛变得灰蒙蒙，像积了一层灰。

去年的时候，听到家里说他死了。说是因为穷，两块五的烟都抽不起。他是有低保的，但是他的老婆不给钱他。他觉得一辈子过得太窝囊太累了，死了算了。想不开，或者说终于想开了。跑到山上自杀了。一开始都不知道他哪里去了，后来村里到处找，问别人说是看见他往前面十来里路外的山上走了。找了几天才看见。他的兄弟号啕大哭，他的老婆天天鱼肉。

有人说，他自杀的方式也是技术活，先用绳子打个结，把头伸进结的那个圈里。然后把绳子两头分别系在两脚掌，两脚向外一蹬，绳结锁紧……